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铺展在太湖水面上。龙舟上的灯火次第亮起，映得湖面一片暖黄，连带着晚风都染上几分融融暖意。小燕子靠在尔泰肩头，手里把玩着晴儿送的那支太湖珠玉簪，听着船舱里传来的欢声笑语，嘴角的笑意从未落下。
“你看绵忆那小子，又在抢福安康的拨浪鼓了。”尔泰忽然指着不远处，富察明慧正半嗔半笑地把绵忆抱起来，永琪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儿子。而被富察明慧压着肩膀站在稍后处的，正是陈知画。
她换了身藕荷色的衣裙，鬓边簪了支素银簪子，衬得人愈发纤弱。此刻正垂着眼帘，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仿佛周遭的热闹都与她无关，只在富察明慧偶尔瞥过来时，才慌忙低下头去，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在海宁时的矜持傲气。
小燕子轻轻“嗤”了一声，将玉簪转了个圈：“富察福晋倒是个厉害角色，没让她占半分便宜。”
“富察氏是将门之女，骨子里带着刚气，又有皇后撑腰，哪容得下旁人在她跟前放肆。”尔泰握住她的手，“倒是你，别总盯着那边看，仔细气着自己。”
“我才不气。”小燕子仰头灌了口米酒，酒液带着微醺的暖意滑入喉咙，“我就是觉得好笑。前世她费尽心机想压过我，这一世倒好，连在富察氏面前抬头的底气都没有。你说她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在海宁，她爹还夸她‘将来定能做正头娘子’？”
尔泰低笑出声，替她擦了擦嘴角的酒渍：“说不定还会想起，当初你把永琪的弓箭扔进湖里，她还偷偷捡回来，想晾干了送给他呢。”
“嘿，你怎么知道？”小燕子眼睛一瞪，随即又笑了，“那会儿我就瞧着她不对劲，看永琪的眼神跟饿狼看肉似的。也就是永琪那傻子，还当她是‘大家闺秀’。”
正说着，船舱里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原来是绵忆哭闹着要陈知画抱，富察明慧脸色一沉，刚要说话，永琪己皱眉道：“她是妾室，规矩不能乱。让乳母抱。”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甲板上。小燕子看见陈知画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退到了乳母身后。富察明慧这才缓和了脸色，亲自把拨浪鼓塞回绵忆手里，柔声哄道：“嫡庶有别，这是规矩，你得记着。”
“嫡庶有别……”小燕子低声重复着这西个字，忽然想起前世自己刚入景阳宫时，老佛爷也是这样教训她的。那时陈知画刚生下绵忆，老佛爷便说“侧福晋生了阿哥，身份不同了，你这做正妻的该让着些”，转头又对陈知画说“虽是侧福晋，终究是妾，在正妻面前不可放肆”。说到底，她们都不过是皇家权衡利弊的棋子，区别只在于，她小燕子是颗不愿意被摆弄的棋，而陈知画，是颗以为自己能跳出棋盘的棋。
“皇上让你呢。”尔泰轻轻推了她一把，“说要跟你比划比划射箭。”
小燕子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甩开尔泰的手就往箭靶处跑：“来就来！上次在围场，皇阿玛还说我进步了呢！”
她拿起弓，侧身拉满，目光锐利如鹰，指尖一松，箭矢“嗖”地飞出，正中靶心。龙舟上顿时响起一片喝彩，皇上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好！不愧是朕的女儿，比永琪那小子强多了！”
永琪站在一旁，脸上有些挂不住，却还是勉强笑了笑：“皇阿玛谬赞了，和安公主确有长进。”
小燕子放下弓，冲他扬了扬下巴，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前世他总嫌她“舞刀弄枪不像女子”，如今她偏要在皇阿玛面前露这一手，偏要让他看看，她小燕子就算不做他的福晋，也能活得比谁都张扬。
陈知画不知何时也站到了廊下，望着小燕子的目光复杂，有嫉妒，有不甘，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羡慕。她学了十几年的琴棋书画，练了无数次的屈膝请安，却从未有过小燕子这样的时刻——能在皇上面前肆意展露锋芒，能让九五之尊笑着说“不愧是朕的女儿”。
夜里歇在船舱，小燕子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了件外衣到甲板上透气。月光洒在水面上，像铺了一层碎银，远处陈家的船静悄悄的，只有一盏孤灯在风中摇曳。
她忽然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陈家船舱里走出来，是陈知画。她手里拿着个小小的木匣子，走到船舷边，打开匣子，里面竟是半块啃过的桂花糕，看模样，还是白天小燕子喂给尔泰的那块。
陈知画捏着那块桂花糕，指尖微微颤抖，月光照在她脸上，能看见眼角未干的泪痕。她就那样站着，站了很久很久，首到露水打湿了鬓发，才慢慢把桂花糕放回匣子里，转身回了船舱。
小燕子看得有些发怔。她一首以为陈知画想要的是荣华富贵，是永琪的宠爱，是嫡福晋的位置，却没想过，这个被规矩束缚了一辈子的女子，或许也偷偷羡慕过她手里那半块带着烟火气的桂花糕。
“怎么还不睡？”尔泰不知何时也来了，披了件披风在她身上，“夜里凉，仔细着凉。”
小燕子往他怀里缩了缩，望着陈家船上那盏熄灭的孤灯，轻声道：“尔泰，你说她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放弃江南的安稳，非要挤进宫墙里，做个连块桂花糕都吃不安稳的妾。”
尔泰沉默了片刻，轻声道：“路是自己选的，后悔也没用。就像你当初选了我，放弃了回大理，不也从没后悔过吗？”
小燕子笑了，用力点了点头。是啊，她从不后悔。回大理固然自在，可留在京城，能陪着皇阿玛，能守着尔泰，能看着福安康在宫里跑来跑去，被皇上抱在膝头喊“外祖爷爷”，这样的日子，比大理的风更暖，比丽江的水更甜。
船行至苏州码头时，陈家递了牌子，说陈知画身子不适，想先回府休养。皇上准了，永琪却连问都没问一句，只忙着跟富察明慧商量，要带绵忆去寒山寺上香。
小燕子站在码头上，看着陈家的马车渐渐远去，车帘被风吹起一角，她看见陈知画坐在里面，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眼神空落落的，像丢了魂。
“走吧，皇阿玛说苏州的松鼠鳜鱼最有名，再不去，晚膳该凉了。”尔泰牵起她的手，掌心温暖而踏实。
小燕子回头望了一眼永琪的方向，他正弯腰替绵忆整理衣襟，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她忽然觉得，前世那些撕心裂肺的痛，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都像这场太湖之行一样，过去了，就过去了。
陈知画的结局如何，永琪会不会偶尔想起她，都不重要了。
她现在要做的，是拉着尔泰的手，走进那家飘着鱼香的酒楼，是把刚出炉的桂花糕塞进福安康嘴里，是听着皇阿玛爽朗的笑声，过好这一世，属于她和硕和安公主的，实实在在的日子。
至于那些沉在湖底的恩怨，就让它们随着流水，慢慢淡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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