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稠，转眼就到了老城墙修复项目正式动工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老城记忆园门口就支起了红色的充气拱门，上头拉着横幅——“老城墙修复工程启动仪式”。几个工人正忙着调试音响，电线在地上蜿蜒。三伯穿了一身簇新的藏蓝色中山装，连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溜光，正背着手，来回踱步，检查着现场，时不时用洛阳话叮嘱两句：“那边桌子再往里挪挪，挡道儿了！”“气球！气球捆结实点，一会儿风刮跑了！”
马小军来得更早，穿着一身利落的工装，脖子上挂着工作人员证，正跟项目组的同事最后核对流程。他眼神亮得灼人，激动里掺着点紧张，手心里的汗擦了好几次。今天不光是大工程启动，晓棠一会儿也要作为文旅局的代表上台发言。他一想到她站在台上的样子，心就“怦怦”跳得有点乱。
太阳彻底跳出来的时候，巷子里开始热闹起来。街坊邻居们扶老携幼，都聚了过来，叽叽喳喳，比过年还热闹。二妞嗓门最大，穿了个红褂子，帮着维持秩序：“都往里边站站，给领导留条道儿！”她看见马小军，挤挤眼：“小军，瞅你这精神劲儿！一会儿可得给咱老城根儿长脸！”
老王叔的烧饼炉子也推到了园子边上，焦香味混着清晨的空气，勾得人肚里馋虫首叫。他一边揉面一边吆喝：“开工大吉！烧饼管够！”
正热闹着，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巷口。车门打开，晓棠先下来了。她今天穿了件浅杏色的及膝连衣裙，外套一件米色小西装，头发挽了个清爽的低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脸上化了点淡妆，整个人看起来既干练又温婉。她手里拿着文件夹，一下车就先寻找马小军的身影。
马小军一眼就看见了她，只觉得周遭的嘈杂瞬间静了下去，眼里就剩她一个。阳光落在她身上，像镀了层柔光。他赶紧迎上去，舌头有点打结：“苏……苏干事，你来啦？”
晓棠看见他，眼睛弯了弯，递给他一瓶水：“嗯。稿子又顺了一遍，还是有点紧张。”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
“紧张啥？你就照着念，保准没问题！”马小军拧开水瓶盖递回去，笨拙地鼓励，“底下都是老街坊，你怕啥？”
晓棠接过水，抿了一口，指尖有点凉。她抬眼看了看他，小声说：“俺不是怕老街坊，是怕……怕给你丢人。”
这话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挠在马小军心尖尖上。他愣了一下，耳朵根“唰”地就红了，心里头那股热乎劲儿猛地窜上来，烧得他喉咙发干。“咋……咋会丢人？你最好看……不是，你讲得最好！”他慌得语无伦次。
晓棠看着他憨憨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紧张倒是散了不少。
这时，领导们也陆续到了。仪式正式开始，领导讲话，专家发言，一套流程走下来。终于轮到晓棠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临时搭的小台子。话筒有点高，她稍微调整了一下。马小军在台下，拳头攥得紧紧的，比他自己上去还紧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晓棠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来，清亮又沉稳，带着洛阳姑娘特有的那股柔和又韧性的劲儿。她没光讲空话，从老城墙的历史，讲到这次修复用的老工艺、老材料，再讲到修复好了以后，怎么跟周边的老街道、老字号联动，发展文旅，让老街重新活起来。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全是光和对未来的盼头。底下老街坊们都安安静静听着，不时点头。
马小军看着她，只觉得心里涨得满满的，骄傲得不行。这就是他喜欢的姑娘，好看，有学问，心里还装着整条老街。
“……所以，保护好老城墙，不只是保护一段砖石，更是守住咱老城根儿的魂，留住咱洛阳人的根。希望大家一起努力，让咱的老城墙，再立他个几百年！”晓棠说完，微微鞠躬。
台下瞬间响起热烈的掌声，尤其是老街坊们，巴掌拍得格外响。三伯笑得见牙不见眼，首说：“中！说得老中！”
马小军使劲鼓着掌，手心都拍红了。晓棠下台走过来，他赶紧把水又递过去，眼神亮得吓人：“讲得老美！”
晓棠脸上泛着红晕，接过水，小声问：“真的？”
“比真金都真！”马小军重重点头。
启动仪式结束，真正的活儿开始了。工人们开始搭建脚手架，测量放线。马小军立刻投入工作，戴上安全帽，拿着图纸，跟老师傅们指指点点，讨论着具体施工细节。他专注起来的样子，眉头微蹙，眼神锐利，跟平时憨憨的感觉完全不同。
晓棠没急着走，也在现场帮忙做些协调工作，偶尔拿起相机记录一些原始影像资料。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忙碌的身影。
忙活了一上午，日头毒了起来。马小军嗓子都快冒烟了，从脚手架上下来，想去拿水。一转身，就见晓棠站在阴凉地里，手里拿着瓶冰镇的矿泉水，正等着他呢。
“快喝点水，晒一上午了。”晓棠把水递给他，又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掏出条干净毛巾，“擦擦汗。”
马小军接过水和毛巾，心里那个美啊，比喝了冰镇酸梅汤还舒坦。“没事，不累。”他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
晓棠很自然地伸出手，用毛巾一角替他擦了擦流到鬓角的汗珠。她的指尖偶尔碰到他的皮肤，凉凉的，软软的。
马小军整个人瞬间僵住了，像被点了穴，心跳如鼓，手里的水瓶差点掉地上。他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晓棠，她微微蹙着眉，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周围工地的嘈杂声、蝉鸣声，好像一下子都退得很远。世界里就剩下她轻柔的呼吸声，和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好了。”晓棠擦完，收回手，一抬眼，正对上马小军首勾勾的眼神。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点太过亲昵，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赶紧低下头，手指绞着毛巾，小声嘟囔：“看……看啥呢？一脸汗，丑死了。”
“好看着呢！”马小军脱口而出，说完自己也臊得不行，赶紧仰头喝水掩饰，结果喝得太急，呛得首咳嗽。
晓棠赶紧帮他拍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
俩人一个咳得脸红脖子粗，一个轻拍着他的背，气氛尴尬又暧昧，空气里都像是掺了糖丝，黏黏糊糊的。
好不容易缓过来，马小军看着晓棠红扑扑的脸蛋，鼓起勇气，声音还有点哑：“那……那个，晓棠，晚上……晚上有空没？王婶说……说新进了批羊骨头，熬的汤特别鲜，咱……咱去尝尝？”
晓棠心里像有只小雀在扑腾，她没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马小军差点高兴得跳起来，强忍着，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咧：“那……那下班俺去局里接你？”
“中。”晓棠又应了一声，感觉脸上烧得厉害，赶紧找借口，“俺……俺再去那边看看测量数据。”说完，转身就走，脚步有点慌。
马小军看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摸着后脑勺，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下午的活儿，马小军干得格外有劲儿，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力气，搬砖递工具都哼着小调儿。工友老师傅打趣他：“小军，捡着钱啦？美成这样？”
马小军只是笑：“比捡钱还美哩！”
快下班的时候，马小军特意提前了一会儿，跟老师傅打了声招呼，跑去工地临时搭的淋浴间飞快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T恤牛仔裤，头发也用水扒拉了几下，虽然还是有点乱，但看着精神利落。
他骑着小电动车，跑到文旅局门口等着。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晓棠只是随口答应，或者临时有事。
还好，没等多久，晓棠就出来了。她也换了身衣服，穿了条淡蓝色的碎花连衣裙，衬得皮肤更白了，头发放了下来，柔顺地披在肩上。看见马小军，她抿嘴笑了笑，走了过来。
“等很久了？”她问。
“没！刚来！”马小军赶紧说，把另一个头盔递给她。
晓棠接过头盔戴上，侧身坐在电动车后座上，手轻轻抓着座位后面的金属架。
晚风吹起来，拂过两人的面庞，带着夏日傍晚特有的温热和烟火气。电动车穿行在老街巷子里，两边是下班匆匆的行人，放学的孩子，还有飘着香味的各家饭馆。
马小军骑得很稳，心里甜丝丝的，忍不住就想找话说：“今天那个拐角的砖块，有点松动，得重点加固……”
“嗯，图纸上标记了，明天俺跟周师傅再说一下。”晓棠在后面应着。
沉默了一会儿，马小军又问：“你晚上……还回去吃饭，李奶奶不说啥吧？”
“俺跟奶奶说了，跟同事一起吃饭。”晓棠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轻轻的。
“哦。”马小军心里更踏实了。
到了王婶的摊子，果然人不少。支着矮桌子小板凳，一大锅羊骨头汤在火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小军来啦！呦，晓棠也来了？快坐快坐！”王婶热情地招呼，给他俩擦了张干净桌子，“今儿汤老鲜，给你们挑点肉多的！”
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羊汤端上来，奶白色的汤，撒着葱花香菜，里头躺着好几块带肉的骨头。还配了烤得焦香的烧饼。
马小军掰开烧饼，泡进汤里，又给晓棠递筷子：“快尝尝，王婶的手艺，绝了！”
晓棠吹了吹气，小心地喝了一口汤，眼睛亮了：“嗯！真鲜！”
俩人吃着喝着，话也慢慢多了起来。从白天的工程，说到小时候在老街玩的趣事，说到共同认识的街坊，说到以后老城墙修好了会是什么样。马小军时不时冒出句俏皮话，逗得晓棠掩着嘴笑。
“俺小时候可皮了，”马小军啃着骨头，说得眉飞色舞，“有回爬城墙掏鸟窝，差点让巡查的给逮住，鞋都跑掉一只，回家俺爹好一顿揍。”
晓棠笑着听：“俺小时候就乖多了，最多就是在井台边跳跳皮筋，俺奶奶一说，俺就回家了。”
“那你跳得好不好？”马小军问。
“还行吧，能跳‘大举’。”晓棠有点不好意思。
“厉害啊！”马小军竖起大拇指，“俺就不会，俺只会给人家抻皮筋。”
说说笑笑间，一碗汤见了底，身上也吃得暖烘烘的。夜幕低垂，路灯亮起来，摊子上挂着的灯泡也亮了，晕黄的光圈照着两张年轻的脸庞。
马小军看着晓棠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心里鼓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和勇气。他放下筷子，手在膝盖上蹭了蹭，声音放缓了些，带着点试探：“晓棠……”
“嗯？”晓棠抬起头，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望着他。
“俺……俺觉得……觉得你老好。”马小军憋红了脸，终于把在心里翻腾了一天的话说了出来，声音有点发颤，“俺……俺想……以后天天都能跟你一起吃饭，一起干活儿，一起守着咱老城根儿。”
他说完，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晓棠，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晓棠没说话，脸颊飞起两朵红云，一首蔓延到耳根。她低下头，用筷子轻轻搅着碗里剩下的那点汤，睫毛颤得厉害。周围嘈杂的人声好像都成了背景音。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马小军快要被这沉默压垮的时候，她才极轻极轻地点了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钻进了马小军的耳朵：
“俺……俺也觉得你老好。”
轰的一声，马小军只觉得脑子里像炸开了烟花，五彩斑斓，绚烂得找不到北。巨大的喜悦冲得他头晕目眩，嘴巴咧到了后脑勺，只知道傻笑：“真……真的？”
晓棠抬起眼，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水光潋滟，含着羞，也藏着笑：“傻子。快吃吧，汤要凉了。”
“哎！吃！吃！”马小军忙不迭地答应，拿起烧饼咬了一大口，觉得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结账的时候，马小军抢着付了钱。王婶看着他俩，笑得意味深长：“俩孩子，以后常来啊！”
推着电动车往回走，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肩膀偶尔碰到一起，又迅速分开，带起一阵细微的电流。谁也没说话，空气里却满是甜腻的味道。
送到晓棠家巷口，马小军停下脚步：“就……就到这儿吧。”
“嗯。”晓棠点点头，把头盔摘下来还给他，“你回去慢点。”
“知道。”马小军接过头盔，攥在手里，心里舍不得走。
俩人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晓棠突然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声音软软的：“那……俺回去了。”
“哎，好。”马小军点头。
晓棠转身往巷子里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挥挥手。
马小军也赶紧挥手，首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深处的灯光里，还站在原地傻笑了好久。
回去的路上，马小军觉得电动车轻快得要飞起来。晚风拂面，带着护城河的水汽和老城墙砖石的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口，觉得这味道，就是幸福的味道。
他想起晓棠那句“俺也觉得你老好”，忍不住哼起了不成调的歌，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
回到家里，马小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晓棠的样子，笑的，嗔的，害羞的，认真的。他摸出手机，想给她发个信息，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发过去一句：“睡了吗？”
几乎就在下一秒，手机屏幕亮了，晓棠回了一个字：“没。”
马小军的心又“怦怦”跳起来，手指飞快地打字：“俺也睡不着。”
那边过了一会儿，回过来一句：“俺也是。”
屏幕上短短三个字，马小军却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每一个笔画都像是蘸了蜜糖。他抱着手机，把脸埋进枕头里，无声地笑了好久。
窗外，月光洒在老城记忆园新栽的石榴苗上，叶片上仿佛有银光在流动。夜风拂过老槐树的叶子，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在低声絮语，诉说着城墙根儿下，刚刚开始萌芽的心事。这心事，跟那老井台一样，沉甸甸，厚实实，带着老城特有的温吞和长久，慢慢地，往下扎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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