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一亮，马小军就窜到了工地上。日头还没完全爬起来，工棚里己经嗡嗡嗡响成了一片。他抄起桌上的图纸，胳膊底下夹着安全帽，人还没站稳就先开了腔：“周师傅！东头那截儿墙基，今儿个得赶紧把夯土打了，瞅着天儿好，晌午头儿日头毒，干着得劲儿！”
周师傅正蹲那儿咂摸着一缸子浓茶，闻言抬头，眯缝着眼笑：“呦呵，小军今儿个吃啥仙丹了？劲头儿恁足？放心吧，料都备齐了，一会儿夯机就位，保准给它打得瓷实实的！”
马小军嘿嘿一乐，露出一口白牙。他哪是吃了仙丹，他是心里头揣了个小火炉，烘得他浑身冒热气儿。自打昨晚跟晓棠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他看啥都顺眼，连工地上吵死人的夯机声，听着都跟唱歌似的。
他猫着腰，钻进刚搭起来的脚手架底下，手指头戳着几块风化得厉害的城砖，跟旁边记录的学徒工交代：“这几块，编号，拍照，回头挪到园子里头当展品。替换的新砖，窑里烧好了没？得跟老砖茬口对得上，灰缝儿不能超了五毫米，记住了？”
小学徒忙不迭点头，拿着本子叽哩哐当。
日头渐渐爬高，工地上彻底热闹起来。夯机“咚咚”地砸着地皮，震得人脚底板发麻；拉建材的三轮车“突突”地进进出出，卷起一阵阵薄烟；老师傅们吆喝指挥的声音，学徒工跑腿应答的声音，混着老城墙下头不知名儿的虫鸣，谱成了独一份儿的开工交响乐。
马小军忙得脚不沾地，额上的汗珠子淌进眼里，杀得生疼，他也顾不上擦。一抬眼，瞧见晓棠跟着文旅局的几个人，正陪着几个专家模样的人往这边走。她今天换了身轻便的运动装，头发扎成马尾，脖子里挂着工作证，手里拿着个平板电脑，一边走一边跟专家说着啥，神情专注。
马小军的心“咯噔”一下，随即又“怦怦”乱跳起来。他想凑过去，又怕打扰她工作，只好抻长了脖子，拿眼角余光偷偷瞄着。
晓棠像是感应到啥，忽然转过头，目光穿过忙碌的人群，正好跟他撞了个正着。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很快又扭过头去继续跟专家说话，只是那耳根子，好像微微有点泛红。
就这一个眼神，马小军心里那头小鹿差点没撞死。他赶紧低下头，假装研究手里的图纸，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咧，要不是戴着安全帽，那笑意能冲天上去。
“小军！傻乐啥哩？过来搭把手！”那边周师傅吼了一嗓子。
“哎！来了！”马小军赶紧收敛心神，屁颠屁颠跑过去。
晌午头儿，日头毒得能把人晒脱一层皮。工棚底下支起了大锅，王婶领着几个街坊志愿者来送绿豆汤和解暑的凉茶。一大桶熬得沙沙的绿豆汤，里头兑了冰糖，晾得温温的，喝下去能从喉咙眼一首舒坦到肚脐眼。
马小军端着个大茶缸子，“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缸，一抹嘴，畅快地叹了口气。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文旅局临时办公的那边瞟。
晓棠正端着个一次性杯子，小口小口喝着绿豆汤，边喝边跟同事说着话，额前的碎发被汗濡湿了，贴在光洁的皮肤上。
马小军心里痒痒，琢磨着怎样才能自然地凑过去说两句话。正抓耳挠腮呢，机会就来了。三伯背着手溜达过来，嗓门洪亮：“小军！一会儿吃完饭，你去局里那边一趟，把上午说的那个测量数据拷贝回来，电脑那头俺弄不利索。”
“中！俺这就去！”马小军答得那叫一个脆生，撂下茶缸子就往那边跑，脚步轻快得能踩出花来。
走到近前，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显得平常：“苏干事，三伯让俺来拷上午那个测量数据。”
晓棠正低头看平板，闻声抬起头。阳光首射下来，她微微眯着眼，脸颊晒得红扑扑的。“嗯，你带U盘了吗？俺给你找。”她声音还是轻轻柔柔的，但听着好像比平时更软和点儿。
“带了带了。”马小军忙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个U盘递过去。
晓棠接过U盘，弯腰去连接笔记本电脑。马小军就站在她旁边，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混着点汗味，一点也不难闻，反而让他心里头怦怦跳。他眼神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好盯着她操作电脑的手指头看，那手指头细细长长的，指甲剪得干干净净。
数据有点大，传输需要点时间。俩人并排站着，一时都没说话，气氛有点微妙的安静，只有电脑风扇“嗡嗡”的轻响和远处工地的嘈杂。
马小军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今儿个……天儿真热啊。”
“嗯，”晓棠应了一声，眼睛看着传输进度条，“你干活儿多喝点水，小心中暑。”
“俺壮实着呢，没事！”马小军立刻挺挺胸脯，显示自己身板好，说完又觉得有点傻气。
晓棠抿嘴笑了笑，没接话。
进度条终于走到了头。晓棠拔下U盘，递还给马小军：“好了。下午俺们可能要去看新一批砖的样品，就在西边那个临时库房。”
“哦哦，好。”马小军接过还带着她指尖温度的U盘，攥在手心，“那……俺先过去了？”
“嗯。”晓棠点点头。
马小军转身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正好晓棠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一碰，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飞快移开。马小军心里跟喝了蜜一样，一路傻笑着跑回工棚。
下午，果然晓棠和几个同事专家去了临时库房。马小军早早就溜达过去了，美其名曰“看看新砖质量”。
库房里堆满了新烧出来的青砖，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泥土和窑火的味道。老师傅拿起一块砖，“铛”地敲了一下，声音清脆结实。“瞅瞅，这火候，这成色，没得挑！跟老墙上扒下来的那些，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专家拿着放大镜仔细查看砖体的密度和颜色，又测量尺寸。晓棠在一旁做着记录，不时提出问题：“李工，这批砖的吸水率测试数据有吗？得确保跟老砖接近，不然以后热胀冷缩系数不一样，容易出问题。”
马小军插话：“放心吧，窑口那边俺盯着呢，严格按照老法子烧的，麦秸焖的火，透烟晾干，吸水率保准控制在要求范围内。”他说这话时，不自觉就带上了点显摆的语气，眼神瞟向晓棠，像是个等待表扬的小学生。
晓棠抬眼看了看他，眼里带着笑：“那就好。这方面你是专家。”
一句“专家”，夸得马小军浑身舒坦，干劲更足了，抄起一块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解这砖的优点，从选土到制坯到烧制，说得头头是道，把几个专家都听得连连点头。
晓棠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目光落在马小军自信飞扬的脸上，眼神柔柔的。
瞅着没人注意，马小军悄悄往晓棠那边挪了半步，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晚上……还去王婶那儿喝汤？”
晓棠正拿着本子记录，笔尖顿了一下，没抬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极小声地“嗯”了一下。
马小军心里那块石头彻底落了地，嘴角又控制不住地往上扬。他赶紧咳嗽一声，假装严肃地继续跟专家讨论砖缝的工法。
日头偏西，工地上开始收尾。马小军一边指挥着学徒工收拾工具，一边拿眼睛瞄着文旅局那边。瞅见晓棠她们好像也准备走了，他赶紧摘了安全帽，扒拉了两下头发，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虽然也没啥用。
晓棠跟同事道了别，朝着他这边走过来。
“忙完了？”她问，声音带着点忙碌后的轻微疲惫。
“嗯，差不多了。”马小军推过他的小电动车，“走……走吧？”
晓棠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头盔。
晚风还是那么暖和，吹在脸上痒酥酥的。电动车骑过老街，路边馆子里炒菜的香味己经飘了出来。今天马小军没再说工地上的事儿，晓棠也没提工作，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篇儿。
“俺奶奶今儿个还问哩，说这两天咋老回来恁晚。”晓棠的声音从后面飘过来，带着点笑意。
马小军心里一紧，手把抖了一下：“啊？那你咋说的？”
“俺就说单位忙呗，城墙修复事儿多。”晓棠顿了顿，声音低了一点，“……奶奶好像有点不信，说俺脸皮儿薄，一撒谎就脸红。”
马小军嘿嘿傻笑：“那……那以后咱早点回去？”
“也没事，”晓棠轻声说，“奶奶就是念叨念叨，俺跟她说……是跟你一块儿忙工作，她就没说啥了。”
马小军一愣，心里头又暖又涨：“李奶奶……她知道俺？”
“咋能不知道？老街坊了，她老早就认得你，还说你这孩子实诚，肯干，心善。”晓棠的声音里带着点不好意思，“就是……就是以前没往那处想。”
马小军只觉得一股豪情冲上来，拍着胸脯保证：“俺以后肯定对李奶奶好！对你好！”
晓棠在后面轻轻捶了他一下：“瞎说啥哩！好好骑车！”
到了王婶摊子，照旧是两碗热气腾腾的羊汤。今天王婶瞅他俩的眼神更慈祥了，特意给多加了一勺肉。“慢慢吃，啊，不够再添！”
吃着饭，马小军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他从自己咋样喜欢上修老物件，说到咋样拜师学艺，又说到咋样机缘巧合参与了这老城墙的修复项目，说到兴奋处，手舞足蹈。
晓棠托着下巴，安安静静地听着，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时不时问上一两句。听到他小时候为了掏个破瓦当差点从房顶上掉下来，她吓得轻轻“啊”一声；听到他第一次独立完成一个修复任务得到师傅夸奖，她又跟着笑起来。
“俺就觉得吧，这些老东西，它不光是石头砖头，”马小军喝了一口汤，语气认真起来，“它里头有魂儿哩。俺摸着那老城墙砖，就好像能摸着老祖宗的手印儿，能听见以前的车马声。把它修好了，让它能再多站几百年，俺就觉得……俺这活儿，没白干！值！”
他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俺是不是话太多了？扯这些没用的……”
“咋会没用？”晓棠摇摇头，眼神很认真，“俺觉得你说得老好。俺在文旅局，天天说的也是保护啊，传承啊，但有时候就觉得是纸上的东西。听你这么一说，俺就觉得……更实在了。这老城墙，就是得靠你们这样真心疼它的人，一砖一瓦地把它守住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了：“俺……俺就喜欢听你说这些。”
马小军的心又被狠狠撞了一下，看着晓棠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的脸庞，只觉得这辈子能遇着她，能跟她坐在这儿喝一碗羊汤，听他瞎白话，真是老天爷赏的福气。
“晓棠，”他放下勺子，声音有点哑，“俺……俺没啥大本事，就会修修补补。但俺有力气，肯干，俺……俺以后肯定好好干，不让你……不让你跟李奶奶失望。”
晓棠低下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脸又红了。“说这干啥……快吃吧，汤真凉了。”
结账的时候，王婶死活不肯多要钱，最后还是马小军硬塞过去的。推着车往回走，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
快到巷口，晓棠突然轻声说：“明儿个……俺奶奶说，想包茴香馅饺子。你……晚上要是没啥事，来家吃吧？”
马小军猛地停下脚步，差点把车扔了。去晓棠家？见李奶奶？这……这进度是不是有点快？他心里慌得一批，手心又开始冒汗：“啊？去……去家吃？方……方便吗？俺……俺啥也没准备……”
“准备啥？就是吃个便饭。”晓棠看他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忍不住笑，“奶奶就是……就是想见见你。你别怕，奶奶人可好了。”
“俺不怕！俺有啥好怕的！”马小军强装镇定，声音却有点发飘，“中！俺去！俺明天早点收工，买点水果啥的……”
“不用买啥，人来就中了。”晓棠抿着嘴笑，“那……说好了啊。俺回去了。”
“哎！好！慢点啊！”马小军看着晓棠走进巷子，这次她回头挥了两次手。
回去的路上，马小军这心就跟那十五个吊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高兴是真高兴，紧张也是真紧张。李奶奶可是看着晓棠长大的，能同意他俩的事吗？他明天该穿啥？该说啥？买点啥礼物好？水果？点心？还是买点补品？
他一路琢磨着，连咋样跟李奶奶打招呼，咋样坐下吃饭，咋样告辞都在脑子里演练了好几遍。
到家躺床上，更是翻来覆去烙大饼。他摸出手机，想给晓棠发个信息问问李奶奶喜欢啥，又觉得大晚上的太冒失。最后只好打开搜索引擎，笨拙地输入：“第一次去女方家吃饭该注意啥？”
看了半天五花八门的建议，越看越迷糊，心里更没底了。索性把手机一扔，瞪着天花板发呆。脑子里一会儿是晓棠的笑脸，一会儿是想象中李奶奶严肃的表情，一会儿又是热腾腾的茴香馅饺子……
窗外，月亮悄悄爬过了老城记忆园的新芽，皎洁的月光洒进屋里，照在马小军辗转反侧的脸上。老城墙根儿下的夜，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几声野猫的叫声，和某个年轻人那颗“怦怦”乱跳、又甜又慌的心事。
(http://www.220book.com/book/SBVD/)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