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梧桐树抽出嫩芽时，林一华开始了双城奔波的日子。每个周六清晨，他都要赶最早一班长途汽车，摇晃两个小时到济南市区，只为了山师大外国语学院那间挂着“日语初级班”木牌的教室。
教室在老教学楼顶层，墙皮剥落的墙面挂着平假名与片假名的对照表。授课老师叫程雪，三十岁出头，总穿着藏青色的中式立领罩衫，下摆掖在黑色首筒裙里，露出纤细的腰肢。她的头发永远梳成低低的发髻，几缕碎发垂在白皙的脖颈旁，说话时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腔调，尾音总像拖着一根细细的丝线。
“こんにちは（你好）。”程雪站在黑板前，粉笔灰簌簌落在她的袖口。林一华坐在教室后排，看着她用秀丽的字迹书写五十音图，手腕翻转间，银镯子在阳光下轻轻晃动。她转身时，藏青色罩衫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锁骨处若隐若现。
课间休息时，程雪会在讲台上批改作业。林一华鼓起勇气递上自己的练习册，瞥见她办公桌上摆着张泛黄的照片——穿军装的男人站在戈壁滩前，背后是呼啸的大风车。“我先生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窗外的柳絮，“结婚三年，见面次数用手指都能数过来。”
那天暴雨突至，林一华被困在教学楼的屋檐下。程雪撑着墨绿色油纸伞出现时，裙摆己经被雨水打湿。“顺路。”她将伞倾向他这边，两人踩着积水往公交站走。雨滴敲打伞面的声响里，林一华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混着雨水的潮湿气息。
补习班的课程渐渐深入，林一华常留到很晚请教问题。程雪会泡两杯浓茶，瓷杯上的缠枝莲纹被热气熏得模糊。有次讲解“愛してる（我爱你）”的用法，她的手指划过课本例句，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林一华抬头时，正撞见她欲言又止的眼神，窗外的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叶，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五月的某个傍晚，程雪说要带他去看“真正的日语语境”。两人骑着自行车穿过老城区，车铃声清脆地回荡在青石板路上。她带他来到一家隐蔽的日式料理店，老板是归国的华侨，店内挂着浮世绘，墙角的收音机播放着中岛美雪的歌。程雪用流利的日语和老板交谈，点了茶泡饭和梅子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玻璃杯里轻轻摇晃。
“在日本，人们总说樱花七日。”程雪转动着酒杯，眼神飘忽，“美好的东西，总是消逝得太快。”她的耳垂上戴着一对极小的珍珠耳钉，随着说话的动作微微晃动。林一华注意到她无名指上的婚戒，铂金的戒圈己经有些磨损。
从那以后，他们开始有了秘密的约定。林一华依旧每周来上课，但课后会跟着程雪去她的单身宿舍。那是教师公寓顶楼的一间小屋，阳台上种着几盆吊兰，风一吹，细长的叶子便轻轻摇曳。程雪会煮阳春面，撒上青翠的葱花，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只喝几口面汤。
某个月圆之夜，林一华在书架上发现一本相册。里面大多是程雪学生时代的照片，穿和服站在樱花树下，笑容灿烂。还有几张和那个军人的合影，两人站在长城上，在西湖边，脸上洋溢着新婚的喜悦。“我们结婚时，他只请了三天假。”程雪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第三天下午，他就又走了。”
窗外的月光如水，洒在程雪的藏青色罩衫上。林一华转身时，她没有躲避，任由他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她的皮肤细腻得像上好的绸缎，眼尾有淡淡的细纹，是这些年独守空闺留下的痕迹。两人的嘴唇相触时，林一华尝到了她口中残留的梅子酒味道，微甜，却带着一丝苦涩。
清晨醒来，程雪己经在厨房煮咖啡。阳光透过纱窗，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穿着白色的睡裙，背影单薄而优雅，发梢还带着昨夜洗发水的清香。“该去赶车了。”她头也不回地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下周记得复习动词变形。”
林一华站在公交站等车，手里攥着程雪塞给他的日语复习资料。纸张边缘还带着她的体温，上面用红笔标注着重点。远处的山师大教学楼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他想起昨夜程雪枕在他肩头说的话：“我们这样，就像在偷时间。”
日子就在这样的偷来的时光中流逝。林一华在补习班的成绩突飞猛进，程雪开始教他《雪国》的片段。她朗读时，声音婉转悠扬，仿佛真的将人带到了那个白雪皑皑的世界。但每当故事结束，她就会迅速合上书本，起身去泡茶，仿佛要将那些旖旎的情绪都淹没在茶香里。
七月的某天，程雪的桌上突然多了一张机票。“他调回北京了。”她抚摸着机票，语气平淡，“下个月，我也要过去了。”林一华看着她收拾教案，将那本相册小心地放进纸箱。阳光穿过窗户，照在她的婚戒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最后一堂课结束，程雪站在黑板前，写下“さようなら（再见）”。粉笔灰落在她的肩头，像极了初雪。“以后，要靠自己了。”她将整理好的笔记交给他，手指在他掌心轻轻一握，“日语里的‘一期一会’，说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
林一华走出教学楼时，盛夏的阳光刺眼。他回头望去，程雪站在顶楼的窗前，藏青色的身影渐渐模糊。风卷起他手中的笔记，一页纸飘落，上面是程雪用红笔写的“忘れない（不会忘记）”。
远处的蝉鸣声此起彼伏，宣告着这个夏日的结束，也宣告着这段隐秘而炽热的感情，终究要画上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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