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北京，杨树毛子漫天飞舞，沾在行人的衣领和发梢上。林一华裹紧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站在日本驻华大使馆外的队伍里，看着前面蜿蜒如龙的人群，心中泛起阵阵焦虑。队伍两侧的槐树上挂着褪色的宣传标语，“改革开放，振兴中华”的字迹在春风中显得有些斑驳。
这是他第三次来排队办理签证。前两次都因为材料不全被拒，这次他反复检查了无数遍，牛皮纸袋里装着翻译好的学历证明、银行存款单、东京工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每一份文件都被他用红绸带仔细捆扎。队伍缓慢地挪动着，前面的人不时踮脚张望，嘴里嘟囔着“这得排到什么时候”。
“同志，借过借过！”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林一华侧身让开，一位穿着鹅黄色风衣的女子挤了过来。她约莫二十七八岁，身材高挑纤细，黑色长发烫成波浪卷，随意地披在肩头。风衣下露出一截黑色丝袜包裹的小腿，脚上踩着一双红色高跟鞋，鞋跟足有七八厘米高，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她的妆容精致，柳叶眉下是一双含情脉脉的丹凤眼，涂着玫红色口红的嘴唇微微上扬，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和周围穿着朴素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
“看什么看？”女子瞪了林一华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不耐烦。林一华慌忙低下头，脸涨得通红。女子从鳄鱼皮手提包里掏出镜子补妆，边补边抱怨：“这破队伍，早知道找黄牛了。”她的声音很大，周围的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队伍终于挪动到了签证窗口。金属格栅后的签证官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表情冷漠。他接过林一华的材料，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时不时用钢笔敲打着桌面。“银行存款证明？”他头也不抬地问。
“在...在这里。”林一华双手递上存折，那是他卖掉济南老房，又东拼西凑借来的钱，总共三万五千元。
在当时，这笔钱足够在县城买一套不错的房子，或者供一个普通家庭生活五六年。
后面的老太太突然放声大哭：“求您了！我儿子在名古屋出车祸，现在躺在医院里，我得去看看他啊！”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皱纹。保安迅速冲过来，连拉带拽地把老太太拖走。她的布鞋掉在地上，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白布袜。签证官皱了皱眉头，掏出手帕擦了擦眼镜，对着对讲机说：“下一位。”
林一华的签证最终还是通过了，但过程充满了屈辱。走出大使馆的大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刚才的压抑都吐出去。长安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川流不息，路边的国营商店门口挂着“大酬宾”的横幅，橱窗里陈列着上海牌手表、红灯牌收音机等紧俏商品。一块普通的手表要120元，相当于他在农技站西个月的工资；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售价高达1500元，抵得上一个普通工人近两年的收入。
他走进王府井百货大楼，立刻被里面的繁华所震撼。一楼的化妆品柜台前，几个穿着时髦的姑娘正在挑选口红，一支进口口红的价格是35元，抵得上一家人半个月的伙食费。二楼的服装区，一件普通的羊毛衫标价180元，而他身上穿的军大衣，是从旧货市场花五块钱淘来的。
“同志，看看这件羽绒服吧，鸭绒的，保暖效果特别好。”售货员热情地推荐道。林一华看了看价格标签，680元！他倒吸一口冷气，摇了摇头。最终，他在处理区买了一件蓝布工装，领口和袖口都有些磨损，还沾着洗不掉的油渍，价格是12元。
买完衣服，他又去了文具柜台。一支国产钢笔8元，而日本产的自动铅笔要28元。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了那支钢笔。出了百货大楼，他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个馒头，五毛钱一个，这是他今天的第一顿饭。
夜幕如墨，悄然笼罩了这座城市。林一华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了地下室招待所。这里的环境十分简陋，床铺是大通铺，一个床位每晚仅需 3 元。
一推开房门，一股浓烈的霉味和汗酸味扑面而来，让他不禁皱起了眉头。房间里光线昏暗，十几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呼噜声、梦呓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
林一华找到自己的床位，床铺硬邦邦的，上面的被褥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他小心翼翼地躺上去，生怕吵醒旁边的人。尽管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身边的人在不停地翻身、调整姿势。
在这嘈杂的环境中，林一华难以入眠。他翻出贴身藏着的存折，借着微弱的光线，看着上面的数字。这些数字代表着他多年的积蓄，也是他出国的希望所在。然而，明天他还要去购买行李箱、换取外汇，每一笔开销都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各种费用的数字，心中五味杂陈。出国的路并不容易，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承受这一切，但他己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离登机还有三天，林一华却在复查材料时发现成绩单翻译件盖错了章。他心急如焚，骑着租来的二八自行车，在海淀与朝阳之间来回奔波。路上，他看到穿着西装革履的白领走进高级写字楼，门口的保安笔首地站着；也看到衣衫褴褛的乞丐蹲在路边，面前放着一个破碗。
经过人民大学时，校园广播里飘出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几个金发碧眼的留学生骑着山地车呼啸而过，车筐里塞满了洋文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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