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空气中浮动着槐花甜腻的香气。林一华攥着褶皱的地图，站在北京大学西门前。朱红漆柱上的铜钉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北京大学"西个烫金大字被爬山虎的新叶半掩着，墙内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惊起一群白鸽掠过灰瓦飞檐。他下意识地扯了扯洗得发白的工装衣领，帆布包里装着的日语词典突然变得格外沉重。
穿过拱形门洞的瞬间，仿佛踏入另一个世界。主干道两旁的杨树高耸入云，树影在柏油路上织成晃动的网。穿着白衬衫的男生骑着二八大杠载着扎马尾的姑娘，车筐里露出半截《存在与时间》；草坪上几个留学生席地而坐，用带着各国口音的中文争论着《红楼梦》。林一华的目光被三角地的布告栏吸引，花花绿绿的纸张上贴着学术讲座、诗歌朗诵会的通知，还有张手写的海报写着"日语角招募志愿者"，字迹洒脱如游龙。
"同学，请问图书馆怎么走？"清甜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林一华转身时，撞上一双盛着笑意的杏眼。女孩穿着淡蓝色连衣裙，腰间系着藏青色针织衫，帆布鞋尖沾着草屑，黑色长发随意地扎成低马尾，几缕碎发垂在泛红的耳际。她抱着一摞厚重的线装书，腕间的银镯子随着动作轻响。"从这里首走，过了未名湖就是。"林一华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喉咙突然发紧——这样鲜活明亮的气息，像极了他在长清县从未见过的春日。
沿着女孩指的方向前行，未名湖的波光突然撞进眼帘。湖面浮着嫩绿的浮萍，博雅塔的倒影在涟漪中碎成金箔。岸边石凳上，白发教授正给学生讲解甲骨文拓片，粉笔灰落在他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上；湖心小岛上，几个年轻人架着画板写生，调色盘上的钴蓝色颜料与天空融为一体。林一华在湖边站了许久，看着柳絮落在水面被鱼群追逐，突然想起程雪说过的"语言是连接世界的桥"，此刻这座桥的轮廓，似乎在燕园的风里渐渐清晰。
图书馆前的台阶上，聚集着不少抱着书本的学生。林一华仰头望着这座青灰色的建筑，玻璃幕墙反射着天空的湛蓝。门口的电子屏显示着当日到馆新书：《现代日语语法精要》《日本文学思潮史》。他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机票，转身走向校史馆。展柜里泛黄的照片记录着北大百年沧桑，蔡元培先生的手稿、西南联大时期的讲义，每一件展品都在诉说着知识的重量。当看到留日学生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时，他的手指隔着玻璃轻轻颤抖——原来早在半个世纪前，就有无数年轻人从这里出发，跨越重洋寻找真理。
暮色渐浓时，林一华在学一食堂门口驻足。不锈钢餐盘碰撞声、此起彼伏的谈笑声混着饭菜香扑面而来。窗口前，学生们举着搪瓷饭缸排队打饭，三毛钱一份的炒青菜、五毛钱的红烧肉，价格让他想起农技站的食堂。他要了碗两块钱的炸酱面，坐在角落看着邻桌几个学生争论量子力学公式。面碗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他突然意识到，同样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有人在探讨宇宙奥秘，而自己还在为一张机票的价格辗转难眠。
离开北大时，西门的路灯己经亮起。林一华回头望去，燕园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撒落在人间的银河。那个问路的女孩从他身边走过，怀里换了本烫金封面的《源氏物语》，发梢掠过他手背时，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他摸出裤兜里的笔记本，借着路灯写下："这里的风都带着墨水味，而我要去的地方，会有怎样的风暴？"
首都机场的候机大厅恍若另一个世界。巨大的穹顶下，电子屏闪烁着各国文字，穿西装的商务人士拖着滚轮行李箱匆匆而过，金发碧眼的旅客捧着免税店购物袋谈笑。林一华攥着登机牌的手心沁出汗，看着值机柜台前长长的队伍。排在他前面的老太太正用方言和工作人员争执行李超重，蓝布包袱里滚出几个晒干的柿饼；而不远处的头等舱通道，几个戴着墨镜的明星被簇拥着优先登机，闪光灯此起彼伏。
登机口的电子钟显示19:30。林一华跟着人流走上廊桥，脚下的金属地板微微震颤。波音747的机身在暮色中泛着银灰色的光，舷梯旁的空姐穿着藏青色制服微笑致意，发髻上别着精致的樱花发卡。当他找到自己的座位时，邻座己经坐了位戴圆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在翻看日文报纸，公文包里露出半截东京地图。
"第一次坐飞机？"男人用带着关西口音的中文问道，指了指林一华攥得发白的扶手。飞机滑行时，林一华透过舷窗看着跑道的灯光向后飞逝，北京的灯火渐渐缩小成璀璨的星河。引擎的轰鸣声中，他想起北大未名湖畔的风，想起农技站仓库里发霉的图纸，想起售票员轻蔑的眼神。
云层翻涌着漫过舷窗，当飞机冲破云层，金色的晚霞突然倾泻进来，映亮他胸前挂着的银镯子——那是程雪留下的唯一信物，此刻正随着飞机的颠簸，轻轻撞击着他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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