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窗外的云层像凝固的奶油,在夕阳下泛着珊瑚色的光。林一华解开领口的纽扣,帆布包里的日语词典硌着后腰。邻座的日本男人己经第三次调整座椅靠背,深灰色西装袖口露出的袖扣刻着家徽,皮革公文包妥帖地放在膝头,金属锁扣折射的冷光不时扫过林一华的手背。
“初次见面,我是远山秀夫。”男人突然转头,标准的东京腔带着商务人士特有的圆滑。他递来的名片边缘锋利如刀,烫金字体印着“日中贸易振兴会理事”。
林一华瞥见对方无名指上的婚戒,想起菜穗母亲信中“西装革履的人,皮鞋会踩碎别人的影子”。
“我叫林一华,去东京留学。”他接过名片时刻意用了敬语,余光注意到远山的瞳孔微微收缩——或许在对方眼里,这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背着廉价帆布包的年轻人,不该说出如此地道的敬语。飞机进入平流层的瞬间,乘务员推着餐车走来,远山突然用中文笑道:“林君一定想家吧?中国的饺子很不错呢。”
这句带着生硬卷舌音的中文,像块裹着糖衣的石头。林一华想起在长清县时,王福海模仿日本人说话的丑态,此刻从远山口中说出,却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施舍感。“确实怀念,不过更期待尝尝正宗的京都汤豆腐。”他特意加重了“京都”二字,观察到远山端咖啡的手顿了顿。
七年前的青岛夏夜突然涌入脑海。菜穗跪坐在榻榻米上,将课本摊在被炉上:“‘こんばんは’要这样发音,舌尖抵住上颚。”她发“は”音时唇角扬起的弧度,和舷窗外的晚霞重叠。那时他们常玩角色扮演游戏,菜穗总爱扮成京都的艺伎,用优雅的京腔教他“おもてなし”(待客之道)的真正含义。
“林君的日语,带着很特别的口音。”远山的话打断回忆,他转动着水晶杯里的威士忌,冰块碰撞声清脆如玻璃碎裂,“是在大阪学的?还是……”“京都。”林一华首视对方眼睛,喉头发紧。菜穗的日记本里夹着的樱花标本,此刻仿佛化作利刃,在胸腔里搅动。
餐盘中的照烧鸡渐渐冷却,远山开始讲述中日友好的宏大叙事。“我们会社在苏州的工厂,解决了两千人就业呢。”他用银质餐具切开牛排,酱汁缓缓渗出,“林君毕业后,要不要考虑来我们公司?当然,从基层做起……”这番说辞像精心设计的商业提案,每个停顿都计算精准。
林一华放下筷子,突然用京都方言笑道:“远山先生对中国很了解呢,想必也知道‘表里不一’这句俗语?”对方举着红酒杯的手僵在半空,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细线。机舱广播适时响起,提醒即将降落成田机场,却无法掩盖两人之间骤然绷紧的空气。
收拾餐盘时,林一华的钢笔滚落在地。弯腰捡拾的瞬间,瞥见远山公文包缝隙露出的文件——《华北地区矿产资源调研报告》。泛黄的纸页边缘,“绝密”二字的红色印章刺得人眼眶生疼。他想起菜穗日记里“东京的西装革履下,藏着比渤海湾更深的海沟”,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舷窗外的东京灯火渐次亮起,像撒落在黑夜的碎钻。远山突然恢复了和煦笑容,帮忙取下行李架上的帆布包:“以后在东京有需要,尽管联系。”他递来的名片背面,用钢笔添了私人电话,墨迹未干。林一华接过时,闻到对方袖口残留的龙涎香,和菜穗最后那封信上的香水味截然不同——那是种带着侵略性的冷香,像北海道的初雪覆盖着冻土。
下飞机的人流推着林一华向前,入境通道的电子屏闪烁着各国文字。他摸出藏在内袋的樱花标本,干枯的花瓣在掌心碎成齑粉。菜穗曾说京都的樱花飘落时,会带着古老庭院的青苔味,而此刻成田机场的空气里,只有消毒水和自动贩卖机的塑料气息。
“林君!”远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一华转身,看见对方正被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簇拥着,却特意举起手微笑。那笑容像贴在玻璃上的广告画,精致得没有温度。他突然明白,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上演的这场对话,不过是异国生存的预演——那些隐藏在友好表象下的试探、算计,或许会成为未来无数个日夜的日常。
随着人流走出海关,林一华仰头望着成田机场巨大的穹顶。广播里交替播放着日语、英语和中文,他的京都口音在这片陌生的声浪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珍贵——这是菜穗留给他的,除了回忆之外,唯一能对抗孤独的武器。
当自动门开启,东京潮湿的夜风扑面而来,一华握紧口袋里的银镯子,朝着接机大厅的霓虹灯光走去。那里,有未知的挑战,也有未竟的约定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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