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湾，咸涩的海风裹挟着柴油味扑面而来。林一华攥着帆布包肩带走出成田机场，巨型电子屏上跳动的广告画面刺得他眯起眼睛——穿着和服的虚拟偶像眨动着夸张的水蓝色瞳孔，身后是旋转的全息投影樱花，下方滚动的字幕用烫金字体写着"最新款Walkman发售"。自动门开合间，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与拖着巨大行李箱的游客擦肩而过，皮鞋与滑轮在大理石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林桑！"举着写有"林一華"纸片的男人挤过人群。佐藤昭夫的藏青色西装肘部磨得发亮，领带歪斜地挂在脖颈间，露出里面泛黄的白衬衫领口。他的关西口音像掺了砂糖的热茶："让您久等了！我是早稻田外语学院的事务员，先带您去宿舍安顿。"说着便要接过行李，林一华下意识往回拽了拽——这个动作让佐藤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
机场大巴碾过跨海大桥时，林一华紧贴着车窗。暮色中的东京湾泛着诡异的紫灰色，彩虹大桥的霓虹灯管在海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宛如撒落的彩色玻璃渣。远处货轮的汽笛声与头顶新干线的轰鸣交织，震得车窗嗡嗡作响。"那边是台场，"佐藤用圆珠笔敲了敲车窗，"晚上的灯光秀比迪士尼还漂亮。"他说话时，袖口露出的电子表屏幕蓝光闪烁，与车窗外的夜景融为一体。
汽车拐进狭窄的街道，两侧的建筑像密不透风的高墙。居酒屋的暖帘被风掀起，露出里面觥筹交错的人影；弹珠机房的霓虹灯牌在墙上投下诡异的光晕，嘈杂的电子音效混着烟味飘到街上。公寓楼外墙斑驳的水泥面上，层层叠叠贴着褪色的广告：深夜拉面店的打折传单、风俗店的暧昧海报、语言学校的招生启事，如同城市的皮肤在不断蜕皮。
"到了。"佐藤停在一栋贴着褐色瓷砖的六层建筑前。入口处的自动锁己经生锈，门禁密码键盘上有三个数字被磨得发亮。推开铁门，霉味混着廉价空气清新剂的甜腻扑面而来。林一华的宿舍在西楼角落，三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铁架床的弹簧在外，铁皮柜上贴着前任住户留下的褪色贴纸，墙角的日立牌电视机蒙着层灰，屏幕下方的旋钮己经缺失。
"水电按流量计费，"佐藤递来一串钥匙，金属表面的齿痕里嵌着黑色污垢，"公共浴室在二楼，晚上九点后要加价。"他掏出皱巴巴的地图，用红笔在涩谷区画了个圈："这里是学校，步行25分钟。附近有三家便利店，FamilyMart的饭团凌晨打折。"林一华盯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片假名，突然想起在长清县时，县城地图上总共标注不到二十个地点。
凌晨三点，整栋楼突然剧烈震颤。林一华从铁架床上弹起，窗玻璃发出刺耳的嗡鸣，铁皮柜里的搪瓷杯叮当作响。手机屏幕亮起，佐藤发来消息："别担心！是中央线地铁经过，习惯就好。"他裹着薄毯坐在榻榻米上，听着铁轨震动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月光从狭小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墙上前任住户留下的涂鸦：用红色马克笔写的"帰りたい"旁，有人用蓝色圆珠笔添了句"でも帰れない"（想回家 但回不去了）。
清晨的JR山手线像个巨大的钢铁绞肉机。林一华被人流推进车厢时，帆布包狠狠撞在金属扶手上。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们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领带被挤得歪斜，公文包的边角硌着他的肋骨。对面座位上，穿JK制服的女高中生正用睫毛膏补妆，粉色的手机链随着呼吸轻轻摇晃；斜后方的白发老人戴着降噪耳机，膝头摊开的《读卖新闻》头条写着"中国经济特区新动向"。
语言学校位于新宿区的写字楼17层。电梯上升时，林一华的耳膜随着数字跳动而发痛。推开教室门，二十多个不同肤色的学生正在用破碎的日语交谈：韩国女孩用敬语向老师鞠躬，发梢扫过香奈儿No.5的气息；黑人留学生戴着大金链子，耳机里漏出美式嘻哈的鼓点；中国台湾来的姑娘掏出凤梨酥分给众人，包装纸上印着"宝岛特产"。黑板上方的电子钟实时显示汇率：1美元=108日元，1人民币=0.21日元——这个数字让他想起在王府井百货为了五毛钱和摊主讨价还价的场景，此刻在东京，五毛钱连颗薄荷糖都买不到。
课间休息时，林一华站在落地窗前俯瞰新宿。忠犬八公像孤独地伫立在涩谷十字路口的人潮中，周围的广告牌上，穿着和服的虚拟偶像与西装革履的跨国企业CEO对视。楼下的街道上，戴着安全帽的建筑工人、踩着十厘米高跟鞋的OL、背着巨大登山包的欧美游客，所有人都行色匆匆，仿佛被无形的时钟驱赶着。自动贩卖机的玻璃映出他的倒影，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在霓虹光影里显得格外刺眼。
傍晚时分，林一华走进超市采购。货架上的商品琳琅满目得令人窒息：包装精美的便当盒印着米其林推荐标志，矿泉水分"富士山天然水""北海道雪融水"等十几种，就连泡面都有"松茸高汤""博多豚骨"等二十多个口味。他攥着口袋里的硬币，最终选了最便宜的袋装泡面，价格是180日元——相当于长清县一顿丰盛的午餐。结账时，收银员机械地扫描商品，当看到泡面时，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
走出超市，暮色中的东京开始绽放另一种光彩。歌舞伎町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巨大的LED屏幕播放着流行歌手的MV，穿着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在街头自拍。林一华路过一家拉面馆，玻璃橱窗里的电子菜单不断变换着拉面的3D图像，热气仿佛要透过屏幕溢出来。透过餐馆的窗户，他看见食客们沉默地低头吃面，头顶的电视里正在播放关于中国劳动力市场的专题报道。
深夜回到宿舍，林一华打开菜穗的日记本。泛黄的纸页间，干枯的樱花标本簌簌掉落。"东京的地铁好挤，每个人都像罐头里的沙丁鱼。"她七年前写下的句子，此刻在现实中鲜活起来。
窗外，新干线的轰鸣声再次传来，震得铁皮柜上的搪瓷杯叮叮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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