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回来的第二天，林一华在宿舍擦着自行车链条，机油蹭得满手都是。王磊叼着烟凑过来，眼睛瞟着窗外：“听说你跟日本妹子在山顶搂搂抱抱？赵建国都看见了。” 林一华手一抖，螺丝刀差点戳到手指，刚想辩解，却见孙浩对着镜子喷发胶，慢悠悠地接话：“人家可是仙台来的大小姐，能看上你这穷学生？”
正说着，宿舍门被轻轻推开。松岛菜穗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印着富士山图案的纸袋，浅蓝色的连衣裙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她看见林一华满手油污，立刻从包里掏出包湿巾 —— 是林一华只在百货公司橱窗见过的进口货，包装上印着看不懂的日文。“用这个擦，比肥皂干净。” 她踮起脚尖帮他擦拭，发间的香气混着湿巾的柠檬味飘过来，王磊突然吹了声口哨，赵建国把头埋进书本里，耳朵却红得发亮。
菜穗从纸袋里拿出个银色的金属盒子，打开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里面整齐地码着十二块和果子，粉白相间的糕点上印着樱花图案，衬着金色的衬纸格外精致。“我妈妈寄来的，” 她拿起块兔子形状的糕点递给林一华，“仙台特产，用红豆做的。” 林一华咬了一口，甜腻的豆沙在舌尖化开，突然想起昨天周小芸塞给他的韭菜盒子 —— 粗粝的面皮裹着辛辣的韭菜，和这精致的和果子像是两个世界的味道。
下午，阳光明媚，微风拂面。菜穗和林一华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两人有说有笑，享受着这美好的时光。
突然，菜穗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指着校门口的录像厅，兴奋地说：“哇，那里有电影看呢！”
林一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录像厅门口的海报上，《追捕》的剧照被风吹得卷了边，高仓健穿着风衣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金光，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菜穗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她转过头看着林一华，轻声说道：“我好想去看这部电影啊。”
林一华心里一动，他知道菜穗一首都很喜欢看电影，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五块钱，那是他这个月省下来的生活费，只够买两张学生票，却远远不够买她上次念叨的进口巧克力。
菜穗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她微微一笑，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张粉色的纸币，递到林一华面前，说：“我有日元哦，可以换人民币呢。”
林一华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张纸币。
换钱的过程让林一华格外难堪。外汇兑换处的玻璃柜台后，穿西装的职员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菜穗递过去的日元，又瞥了眼林一华洗得发白的衬衫。“一千日元换西十块五毛，” 职员把人民币推出来，语气带着几分不耐，“下次让你家长来换。” 菜穗接过钱塞给林一华，他捏着那几张崭新的纸币，指尖烫得像要起火。
录像厅里弥漫着汗味和劣质烟草味。菜穗坐在林一华身边，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下忽闪忽闪。当杜丘在银幕上喊出 “我是被冤枉的” 时，后排突然传来争吵声。两个男生为 “日本电影是不是比国产片好” 吵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个穿皮夹克的猛地站起来：“小日本的东西有啥好？当年要是没抗战……” 话没说完就被同伴按住，却让整个放映厅的空气都凝固了。
菜穗的肩膀轻轻颤抖起来。林一华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散场时，她低着头快步往前走，浅蓝色的连衣裙在人群中像片受惊的叶子。走到无人的操场角落，她突然停下脚步，声音带着哭腔：“在日本，也有人说中国人不好。” 林一华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周小芸说过的话 —— 啤酒厂的日本技术员总嫌中国工人手脚慢，却又偷偷学着用筷子夹花生米。
周末菜穗邀请林一华去留学生公寓。推开木门时，林一华愣住了：房间里摆着台彩色电视机，屏幕比学校礼堂的还大；书桌上放着台银色的录像机，旁边堆着十几盘日文录像带；墙角的电风扇转着，吹出带着淡淡香水味的风。菜穗端来杯热可可，用的是印着樱花图案的骨瓷杯：“尝尝？速溶的，在日本超市很常见。”
林一华捧着温热的杯子，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想起自己宿舍的铁皮风扇，转起来吱呀作响；想起赵建国用了三年的搪瓷缸，掉了块瓷还舍不得扔；想起王磊总说 “等毕业了买台黑白电视就够了”。菜穗打开衣柜找碟片，林一华瞥见里面挂着的连衣裙，从浅粉到湖蓝，每件都像橱窗里的样品。“这件是我生日时爸爸送的，” 菜穗拿起条米白色的蕾丝裙，“银座买的，有点贵。”
正说着，菜穗的录音机突然响了。中岛美雪的歌声里，她指着墙上的照片：“这是我家的樱桃园，有五十棵树。” 照片里的菜穗穿着红色的园服，站在缀满红果的树下，身后停着辆银色的小轿车。林一华想起济南老家的院子，只有棵歪脖子石榴树，每年结的果子还不够街坊小孩分。“摘樱桃的时候要用梯子，” 菜穗的手指在照片上滑动，“我爸爸说，青岛的樱桃没有仙台的甜。”
傍晚离开时，菜穗塞给林一华个信封。里面是三张一百元的人民币，崭新得能看出折痕。“上次换的钱，你还没花。” 她的睫毛垂着，“别跟我客气，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帮助。” 林一华捏着信封，感觉那几张纸比砖头还沉。他想起昨天在食堂，周小芸把自己的肉票分给他一半，说 “俺不喜欢吃肥肉”；想起陈淑芬偷偷在他衬衫口袋里塞了块奶糖，包装纸皱巴巴的。
走到宿舍楼下，林一华看见王磊和孙浩在吵架。孙浩指着地上摔碎的半导体：“这是我爸从广州带回来的！你赔得起吗？” 王磊涨红了脸：“不就个破收音机吗？我赔你个更好的！” 林一华攥紧手里的信封，突然觉得菜穗的和果子甜得发腻，像根细细的针，轻轻刺在心上。
远处的食堂飘来饭菜香，混合着煤烟的味道，那是他熟悉的味道，却在此刻显得格外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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