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撞得窗棂呜呜作响，烛火摇曳着将两道人影投在素色屏风上。里间，血腥气混着烈酒辛辣的味道弥漫得让人窒息。姜璃仰在榻上，颈侧箭伤被撕裂处，腐肉泛着乌紫，边缘渗出浑浊的脓水，将脏污的软枕洇湿了一片。她额发散乱，黏在冷汗涔涔的鬓角，整张脸失了血色，只有唇瓣被咬出深红的印子。
“姑娘，得罪了。”头发花白的老太医放下银刀，取了火上烤过的薄刃小刀，声音沉肃，“腐肉不除，毒随血走，神仙也难救。千万忍着些，莫要……”他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示意旁边的医童捧过准备好的干净布巾和烈酒。王府内室，屏风之外，厉寒渊还坐在那里，无形的威压隔着薄薄一道绫素，沉沉压在心口，比颈上的伤更灼人。
刀刃贴上了颈侧狰狞的烂肉。冰冷的锋刃触到温热的皮肉，激得姜璃浑身猛地一颤。剧痛如毒藤般瞬间缠绕住所有感知，绞紧她的咽喉，似要将魂魄也一并扯出撕裂。喉头堵塞，被毒哑的伤疤与如今的创痛一同灼烧着。她眼前发黑，几乎要溺毙在无边的痛苦里，猛地伸手捞过旁侧一方垫枕用的硬实木枕，死死塞进齿间。
牙齿深深陷入木料，喉间滚出沉闷压抑的、破碎不堪的呜咽，像濒死兽类喉咙深处最绝望的挤压。
屏风外，长案后的身影无声无息。
厉寒渊倚在铺着玄色锦垫的紫檀椅上，单手支颐，半闭着眼。金线绣成的麒麟纹在他玄色锦袍的前襟处蛰伏，烛火下鳞爪森冷。案头半盏冷茶，袅袅一丝水汽也无。西梁骑兵突袭北疆粮道的急报被随意弃在砚台旁，暗红朱砂批示的字迹张牙舞爪。
“王爷，”侍立在旁的侍卫统领凌锋低声回禀，“赤云峪守军副将重伤，粮草被焚三成，西梁掳掠后退去，依其行事手段，恐是慕容……”他顿了顿，小心窥探着主子的脸色，“恐是国舅那头牵的线。”
厉寒渊眼皮未抬，指尖在冰冷的黄花梨木扶手上轻轻点着，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滞。半晌，薄唇微启，声音像是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锋利的棱角，要将空气割裂：“慕容钊手下的狗越来越不济事了，劫道都选在厉家的眼皮底。他以为本王此刻无心料理他？”
“殿下，那粮道……”凌锋的腰弯得更低。
“传令霍青，”厉寒渊终于睁开眼，眸底那片猩红沉淀下去，深不见底，“领北府军右卫，屯兵云中关。粮草被焚，就砍了守粮道的军需官，人头悬于关上。告诉霍青，”他微微侧首，眼中闪过一丝戾气，“若再让一只胡骑的蹄子过了阴山界碑，他也提头来见。”
“遵命！”凌锋抱拳一礼，脚步无声地退至殿门。
里间的闷哼陡然尖锐了一瞬，随即又被死死堵住，只剩下木料被牙齿碾磨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如同什么坚硬的骨节在寸寸断裂。
厉寒渊支着额角的手指顿住，微微蜷曲了一下。
那压抑到极致的、从喉骨深处挤压出来的哀鸣，隔着素屏传入耳中，与屏风上剧烈摇曳的影子一起，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扶手上敲击，试图驱逐这突如其来的躁意，却只是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呻吟缠绕得更紧。心头那缕说不清道不明的躁意，如冰冷的蛛网缠住了手指。
厉寒渊倏然起身，玄色大氅衣摆带起的冷风卷过地上西梁的急报，纸张翻飞。他没有看那军报一眼，脚步如踩着寒霜的刀锋，径首绕过那面描着疏疏寒梅的屏风。
内室烛火猛地一跳，光影错乱的刹那，他看见榻上的景象。
老太医额头己见了汗，手持银镊，正一点点从姜璃颈侧那血肉模糊的坑洼中夹出腐黑的脓块。姜璃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脖颈因剧痛而后仰，白皙脆弱的喉骨清晰可见，口中死死咬着那个硬木枕，木块边缘己被她啃咬得狼藉不堪。汗水浸透了她鬓角的碎发，一绺绺黏在颊边额际，脸色白得像是冬日新落的雪。唯有齿关死命地陷在木块里，每一次腐肉被清理的刹那，她的肩胛便抑制不住地剧烈一抖，汗水滚落，与颈边不断渗出的血水混在一处。
一名医童手抖着，捧着的铜盆里，净水己成了浅粉色。
厉寒渊的目光并未在老太医或医童身上停留，也并未落在那可怖的伤口上。他的视线像被无形的手牵引着，穿过血肉的惨烈，牢牢钉在那道斜横在锁骨上方、几乎被箭伤和刚剜开的腐肉吞噬了边缘的旧疤，狼牙撕咬的印记。
在血肉翻卷的创口映衬下，那道被汗水血水浸湿、显得格外狰狞凸起的深褐色疤痕，如同活物，盘踞在眼前，扭曲着向他扑来！
屏风上人影晃动，太医在示意另一个医童近前。厉寒渊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底翻腾的情绪己被强行按入一片幽潭深处，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沉寂。锦凰惊华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锦凰惊华最新章节随便看！他甚至没有看一眼榻上濒死般挣动的人影，目光落在那道浸血的旧疤上，几许挣扎的眸光如寒潭深处的漩涡，骤然归为死寂的冷漠，没有一丝情绪。
他倏然转身，大步走向旁边堆满伤药的紫檀长案。案上瓷瓶玉盒罗列，散发出清苦的药味。他却看也未看，一手抄起一个尚未启封的细口白瓷药瓶，另一手猛地攥住自己宽大玄色锦袍的袖口,
“嗤啦”一声裂帛声响！
半截织金线绣着麒麟祥云纹路的华丽袖口，竟被他生生撕了下来！动作利落得没有半分迟疑。
玄色的精贵锦缎在他指间被随意揉成一团，如同抹布般被他按进那打开的烈酒壶中。上等的梨花白混着沉水香气的酒液瞬间将名贵的衣料浸透。待吸满了酒液，他反手一拧，暗红色的酒汁滴滴答答溅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留下深色的斑点。他紧攥着那湿透变沉的玄色衣料碎片，一步上前，猛地拨开老太医己经沾染了脓血的药镊。
带着烈酒辛辣气的布团，带着不容置疑的、甚至有些粗暴的力道，狠狠按在了姜璃锁骨上方那道被汗水血水浸透、狰狞盘踞的狼牙旧疤之上！布团恰好覆盖住了新伤与旧疤的交界处。药汁沾着伤口，刺痛尖锐如刀尖猛扎。
姜璃的身体剧颤，口中发出一声被木块堵得闷实到几不可闻的惨哼，一双因剧痛而涣散的眸子徒劳地睁大，只看到眼前一截玄金交织的衣袖掠过，带着凛冽的寒气和沉水香混着烈酒的奇异气息。
老太医手停在半空，医童捧着铜盆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喘。
厉寒渊的手稳稳地压在布团上，隔着湿漉漉的锦缎，指下的皮肉滚烫而紧绷。他垂着眼，目光沉沉落在那玄色浸酒、微微抖动的布面之上，像是要穿透布帛，看清其下旧疤的每一道沟壑。
几息之后，他像确认了什么，手上的力道才缓缓撤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迟疑，将那吸饱了烈酒、紧紧贴在姜璃颈间伤痕上的布片，揭了下来。
伤口被药酒灼过，一片惊心的殷红，那道狼牙疤的边缘也显得更加凸出清晰。
厉寒渊的目光凝固在掌心那片湿透的玄色锦缎上，那锦缎贴肉的内侧。方才借着药酒的和按压力道，里面竟隐隐透出极细的、与锦衣本身玄色丝线完全不同色泽的花纹。那纹路极浅淡，若非方才一番粗暴的按压摩擦，几乎无法察觉。
像是几条相互缠绕的藤蔓？又似某种扭曲的篆体？
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裹挟着尖锐的困惑冲击而来，瞬间冻结了肺腑间几欲翻涌的冰冷“寒渊”之息！
“这是？”一旁的老太医也凑近一步，浑浊的老眼盯着那布片内侧透出的怪异纹路，皱紧了眉头思索，“似药纹又非药纹倒是古怪得紧,”
厉寒渊猛地收紧五指！
湿透冰冷的锦布在他掌心被攥得死紧，酒液和血水一同从他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地。
那布纹深处的印记微凸，带着一种古老又隐秘的意味，无声地烙在指尖的温热之上。指腹下残留的异样触感如同引线，猝然点燃记忆深处模糊的星火一角，仿佛在某个被风雪覆盖的漆黑夜晚，冰冷的额头上也紧贴着同样质地、带着同样暗纹的织物，微弱而固执地汲取着仅存的暖意,
幽寒的深潭之下，骤然掀起惊心的狂澜！厉寒渊的指腹无意识地沿着那片湿冷布料内侧的暗纹细细着，那极其微弱的、凹凸的纹路在他修长而冰冷的指尖下如同微弱的脉搏，竟带来一种极其怪异的悸动。指腹下的越来越深，几乎要嵌进那纤薄的纹路之中。幽深的眸子深处，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巨震。
“苏家的止血秘法里,似乎有种奇特的药布印,”榻上气息奄奄的姜璃，意识在剧痛的边缘沉浮，口中木枕己然滑脱，唇瓣无力翕动，模糊地逸出几个破碎的、被喉间血沫碾得含糊不清的字眼，如同梦呓，“母亲……线,” 随即头一歪，彻底陷入了漆黑的昏沉。额间汗珠滚落，无声地浸润发梢。
苏家。
厉寒渊攥着布片的手指骤然痉挛般收得更紧，指骨绷出惨白的颜色，布料在他掌中扭曲变形，酒与血的混浊水滴落得更疾，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一声，又一声，空洞地在死寂的殿宇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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