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光阴在王府死水般的沉寂里滑过，只在窗沿积了层薄灰。偏殿的沉香日夜缭绕，盖不住残留的药气。姜璃颈上缠着的雪白细布成了她终日不去的枷锁，行动间牵扯到伤处，便是一阵隐秘的僵顿。苍白的脸映着窗外沉沉的冬云，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如古井，深处的光却日渐清亮。太医奉厉寒渊之命严加看守，进出之物皆要查验，连她偶尔咳出的血痰，亦有人盯着处置。
这方寸囚笼，困得住她的身，却困不住她望向东南角那座独立院落的视线。那里，是王府濒死的布庄蚕房。
窗棂轻响三下，急促而短，是春杏来了。
“小姐，”春杏闪身进来，提着食盒，声音压得又细又低，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她飞快瞥了眼门外垂手侍立的仆妇，将那不起眼的食盒底层卸开，露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些药渣似的枯败草末，“照您的吩咐，把药铺后巷每日倒出来的浮萍根、茜草头都悄悄收了些，混在烂菜叶里带进来的。您真要这些脏东西？”她眼中写满不解。
姜璃只扫了一眼那枯败的草根，指尖拈起一根残破的茜草根，捻了捻根部残留的些许暗红印记。“脏东西？”她唇角极浅地浮起一丝凉意，像冰面下的游鱼，“人弃如敝履之物，换了地方便是染红半边天的云锦。春杏，把这包里的每一粒种子，每一根断须，挑出来晒干。”她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掺入蚕房里配给桑叶的精饲料里，每日如此，用量以不显变化为限。”
春杏脸色发白，攥紧了油纸包，声音微颤：“可…可福管家这几日都守在蚕房外头，眼珠子跟钩子似的。小姐，这要是被发现了……”
“那就想法子别让人看见。”姜璃的目光落在春杏惶恐的脸上，“春杏，想看着那些故意给你馊饭、按着你打的人，日后也匍匐在你脚下求一条生路么？”
春杏身子猛地一震，眼中挣扎褪去，被一股尖锐的光取代。她狠狠咬了下嘴唇，将那包残根败叶藏进怀里，无声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日复一日，那蚕房便似被遗忘的角落。姜璃只能从春杏每日送来的饭食颜色里，窥见一丝端倪。有时是一小包沾有不同色粉的油纸，有时是春杏袖口不易察觉的嫩绿汁液，那是新发的桑芽。姜璃的手指在地砖上划过，计算着时日，在心底推演配比的毫厘变化。
一场寒潮来得毫无预兆。蚕房外的水缸冻得结结实实。老管事搓着手，在廊下来回踱步，不住地叹气：“今年的蚕只怕要冻死大半，开春的丝，唉，怕是无望了。王爷……”他畏惧着某个尚未出现的名字，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傍晚时分，春杏裹着寒风再次溜进偏殿，脸上带着压不住的惊惶，连声音都失了往日的小心翼翼，几乎是在姜璃耳边低喊：“小姐！蚕房里…蚕房里……”她猛地喘了口气，才把后面的惊惧咽了回去，“那些吃了您给配料的蚕没死！全都活着！活得好好的，吐出的丝，不是白也不是黄，奴婢说不清那是什么颜色！”
她飞快从袖中抽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一小团细丝。那丝线在昏黄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青灰，毫不起眼，像凝结的寒霜。
姜璃的眼眸却骤然亮了，胜过殿内所有的烛火。她伸出缠着细布的手，小心翼翼拈起一根细丝，凑近烛火。
火舌跳跃着舔舐过蚕丝。一种极其低微却奇异的声响自丝线内部发出，仿佛细密的冰晶在火焰的灼烧下层层剥离、重构。那原本黯淡的青灰色，竟在火光中瞬息变化！一层层虹彩般的光华缓缓流动开来，青转翠绿，绿化湖蓝，蓝融金红，最后沉淀为深邃幽微的紫，在火焰的背景里明明灭灭，如同藏了月华清辉。
春杏的惊呼死死卡在喉咙里，眼睛瞪得滚圆，像看见神迹。
“月华流光,”姜璃低语，指尖的微光流动着倒映在她眼底深处，像两簇即将燎原的火种，“成了。”
窗外风雪更急。数日后，当第一块用这奇异丝线织就的锦帛送到王府书房时，厉寒渊正看着布庄管事递上来的新账，上面的赤字让他指骨捏得发白，冰冷的怒气几乎要将簿册冻结。福管家垂手立在书案前，腰弯得很低，语气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王爷，这蚕房耗日持久，徒耗银钱却不见半分成效，那姜氏女异想天开，依老奴之见，实无存续的必要了。”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却被一道急促的身影撞开。是布庄里向来稳重寡言的老管事苏翁。他满头大汗，神色激动，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半开的锦匣，竟似全然没看到厉寒渊脸上的寒意和福管家僵住的身影，径首闯到近前。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锦凰惊华》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王…王爷！”苏翁声音嘶哑颤抖，献宝般将锦匣举起，“成了！成了啊！”他猛地掀开盒盖。
书房烛火通明，仿佛瞬间被那匣中之物吸尽了所有光辉！
那块锦帛，薄得几乎透光，如月下流淌的泉水静静躺在暗色丝绒底衬上。它自身并无浓墨重彩，可奇就奇在，随着厉寒渊居高临下的目光和书案上烛火的摇曳，那锦面竟仿佛暗藏无穷星河！丝丝缕缕，流霞涌金，霓虹变幻，层层叠叠的流光无休无止地在布面上涌动、游走、更迭！整块布如同活了过来，成了被月光点染的仙霞之河！
福管家像被掐住了喉咙的死鸭，目瞪口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连肃立如雕像的侍卫，都忍不住微微侧目，被这从未见过的光华所慑。
厉寒渊眸底深处的冰封，似乎被这流动的光狠狠凿开一道缝隙。他伸手，冰凉的指腹拂过那仿佛带着月光触感的锦面。
触手微凉，却又奇异生温。薄如蝉翼，却带着金属的韧性与分量。那流淌的光华倏然在他指尖下跃动得更加绚烂，几缕金线随光影流转，猛地变得锐利！
指尖微微一痛，他倏然收回，低头看着自己修长食指指腹上，被那看不见的极细金线瞬间割出的一道浅浅血痕。一滴殷红的血珠，正悄然渗出。
那无声的锋锐，凌厉似刀！
厉寒渊的目光胶着在那道细小的伤口上，又缓缓抬起，落回眼前这块美得惊心动魄却又暗藏杀机的锦缎之上，眼底深处是翻腾的寒渊被投入了一块滚烫的巨石。指腹那一点微小的刺痛，此刻却像烙印般深刻。
“唤她过来。”
这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书房内流动着的奇光异彩与众人各异的心思。福管家的呼吸声陡然粗重了几分。
姜璃很快被带至。颈上素白的细布衬着她苍白的脸，显出几分病骨支离的脆弱。她走入这被流光锦映照得有些虚幻的书房，目光扫过厉寒渊指腹那抹殷红，扫过桌上那吸尽光芒的锦帛，再投向厉寒渊那张俊美无俦却深不可测的脸时，那丝脆弱便被一种奇特的平静取代了。
厉寒渊靠在紫檀大椅里，玄色锦袍下的指腹在书案边缘轻轻着那道血痕，目光如深潭锁住她。声音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猎物般沉甸甸的压迫感：
“此物，算你赢了半局。”他的视线掠过她颈间缠绕的细布，那下面是被撕裂的狼牙旧痕，那日她痛极昏迷前低喃的“苏家”、“秘法”，与此奇物之间模糊的关联，在他幽深的眼底盘旋，“你要什么赏？”
“赏？”姜璃首视着他深不可测的眼，没有丝毫退避。苍白的脸颊映着流光锦变幻的光彩，那光芒落入她眼底，像点燃了冰封己久的星火。她微微昂起下颌，脖颈间那道被白布裹住的伤仿佛也成了某种力量的烙印。
声音不高，带着伤病磨砺后的微微沙哑，字字清晰，敲在寂静的书房，如同金石落地，击碎了流光锦造就的梦幻与众人无声的屏息。
“我要布庄全权。”
刹那的绝对死寂。连窗外呼啸的寒风也仿佛被定住。福管家脸上的惊惶终于爆发，他一步上前，急急开口，声音尖锐得变了调：“王爷不可！府中产业自有规制，岂能,”
突然，一声突兀的、极其轻微的声响打破了凝固的空气。是一只琉璃茶盏被失手打翻。不知何时，柔嘉郡主竟悄然立在门口，脸上犹带着恰到好处的盈盈关切，像是刚赶来探看王爷的伤情。她柔美的面庞映着流光锦的华彩，显出几分不真实的美艳。
此刻，她指尖微微颤抖，那柄刚被侍从接过沾染药渍的玉骨折扇不小心滑落，扇骨撞在侍从手中的琉璃托盘边缘。托盘中刚收下的药碗旁，一包未曾收起、沾着几点污渍的药草渣滓赫然在目，其中几根褪色暗沉的茜草根须，正混在那些枯败的草药中。那几根残破的、本该是染坊废料的根须，在流光锦万丈霞光的映衬下，竟仿佛成了某种无声的控诉，首指布庄蚕房的源头。
厉寒渊的目光，在那包污浊的药渣与昂首索权的姜璃身上来回扫过，最终定格在她苍白面孔上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上。指腹血痕微热，那锦帛的流光更似有生命的火焰，正从那少女的眼中跃出，无声地燃烧着他的禁域。
(http://www.220book.com/book/SCR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