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焚书的焦糊味尚未散尽，王府后院那三头烧成焦炭的狼犬尸骸还冒着青烟。姜璃裹着厚厚的狐裘，倚在窗边软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如新雪，唇上被咬破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后背剜伤处换了新药，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皮肉下缓慢愈合的撕裂感，如同钝刀刮骨。她垂眸看着掌心，那里静静躺着半枚蟠龙玉佩的残片，裂痕深处那个模糊的“璃”字，被烛火镀上一层暖光。
“王妃，”春杏捧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吹散热气，“太医说这药得趁热喝，里头加了新配的紫参，最是补气血。”
姜璃没接药碗，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慕容钊的尸身…处置了么？”她的声音带着久病的沙哑，却异常平静。
春杏手一抖，药汁差点洒出。“王爷昨儿就下令了，”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解气的快意，“盐枭曝尸盐桩！就钉在淮北盐场最高的那根老桩子上！让那些被他喝干血的盐工日日唾骂！”
姜璃指尖无意识地着玉佩冰冷的裂痕。“盐桩…”她低声重复，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是该让盐…好好腌腌他。”
三日后，淮北盐场。
天刚蒙蒙亮，咸涩的海风裹着浓重的湿气，吹得人脸上黏腻。往日里喧嚣的盐场此刻却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盐工、灶户、附近村镇的渔民、甚至远道而来的小贩，都挤在盐场边缘，踮着脚，伸长脖子，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盐场中央那片寸草不生的高坡。高坡之上，一根粗如磨盘、早己被盐卤浸透、呈现出灰黑斑驳颜色的巨大木桩，如同腐朽的巨兽骸骨，孤零零地矗立着。桩身缠满了粗大的、浸透桐油和盐粒的麻绳。此刻，一具穿着破烂囚服、早己僵硬发青的尸体，正被数道铁链死死捆缚在木桩顶端！尸体头颅低垂，乱发遮面，正是昔日权倾朝野、如今沦为阶下囚的慕容钊！
“狗官！”
人群里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嗓子，如同点燃了火药桶！“慕容钊！喝干我们血汗的豺狼！”
“盐税压死人！我爹就是累死在盐车下的！”
“我娘病得只剩一口气…就为省下买药钱交你那黑心盐税！”愤怒的咆哮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盐场！无数只沾满盐粒和泥污的手高高举起！烂菜叶、臭鱼虾、甚至还有裹着粪便的泥块，如同雨点般狠狠砸向高坡！噼里啪啦地砸在慕容钊的尸身上、脸上！腥臭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盐工兄弟们！”一个鬓角花白、脸上刻满风霜沟壑的老盐工，颤巍巍地提着一个巨大的木桶，桶里盛满了浑浊发黑的液体，散发出刺鼻的酸气，“这老狗活着时，用盐税逼得咱们喝卤水！死了…老子请他尝尝咱们盐工熬的…老陈醋！”
“对！请他喝醋！”
“灌死他！”人群爆发出更狂热的怒吼！老盐工在几个壮汉的簇拥下，奋力将沉重的醋桶抬上高坡！浑浊发黑的陈醋被高高举起，对着慕容钊低垂的头颅和污秽的尸身，兜头浇下！
浓烈的酸气冲天而起！醋液冲刷着尸身上的污秽，也冲刷着木桩上经年累月的盐卤结晶，发出滋滋的声响！醋液混着尸水、烂菜叶的汁液，沿着木桩蜿蜒流下，渗入干涸龟裂的盐碱地。“喝啊！狗官！喝饱了上路！”
“下辈子投胎当盐蛆！尝尝被盐腌的滋味！”咒骂声、哭喊声、解气的狂笑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酸腐、腥臭与盐卤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日头渐渐升高，毒辣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盐场。高坡上，慕容钊的尸身在烈日暴晒与浓醋的腐蚀下，迅速脱水、变色、膨胀。皮肤开始起皱、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肌肉组织。几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黑鸦，在高空盘旋，发出不祥的聒噪。
姜璃的马车停在盐场外围一处高地上。她拒绝了春杏的搀扶，独自扶着车辕，静静望着高坡上那具在烈日下迅速腐败的尸身。海风吹起她素白的裙裾和散落的鬓发，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喧嚣背景下，显得格外孤寂。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眸子，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映着高坡上那场残酷的曝晒。
“王妃…”春杏捧着一个素雅的青布包袱，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用苏杭细麻纸剪成的纸钱，纸钱边缘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简单的莲花纹样，这是苏家祭奠先人时特有的样式。
姜璃缓缓伸出手，接过包袱。指尖触到微凉的纸钱，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易碎的琉璃。她打开包袱，取出一叠纸钱，对着高坡的方向，手腕轻轻一扬。
雪白的纸钱如同被惊起的白蝶，乘着咸涩的海风，纷纷扬扬地飘向高坡，飘向那具正在烈日下迅速朽坏的尸身。有的落在焦黑的盐碱地上，有的被风卷着，粘附在流着污水的木桩上，有的甚至落在了慕容钊那己经开始露出森森白骨的肩头。
“阿娘…”姜璃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淹没在盐场的喧嚣里，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深入骨髓的平静，“您看见了吗…盐债…血偿了。”
纸钱还在飘洒。盐场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一队身着崭新皂隶服色的差役，簇拥着一名手持黄绫卷轴的官员，策马奔入盐场！人群被分开一条通道。
那官员在高坡下勒住马缰，展开手中卷轴，声音洪亮，压过了部分喧嚣：
“奉摄政王钧旨！淮北盐税新政即日颁行！”
“一免盐丁徭役！二减灶户盐课三成！三设平价盐仓！西禁私盐盘剥！五允盐工自售余盐！”每念一条，盐场上的喧嚣便低一分。当最后一条念完，整个盐场陷入一片死寂。紧接着，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爆发！
“免徭役了！真的免徭役了！”
“减课三成！减课三成啊！”
“我们能自己卖盐了！能自己卖盐了！”狂喜的呼喊、难以置信的哭泣、震天的欢呼！无数盐工、灶户跪倒在地，朝着京城方向，朝着高地上那辆素白的马车，疯狂地磕头！额角砸在坚硬的盐粒上，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
“锦凰娘娘千岁！”
“王妃娘娘活命恩德啊！”
“锦凰娘娘千岁千千岁！”山呼海啸般的声浪，裹挟着最朴素的感激与狂热，席卷了整个盐场，首冲云霄！那声音盖过了黑鸦的聒噪，盖过了尸骸的腐朽，在碧海蓝天之间久久回荡。
姜璃站在高地，素白的衣裙在风中猎猎作响。她看着脚下那片沸腾的、如同获得新生的盐场，看着那些因她一道政令而狂喜跪拜的身影，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映着漫天飘飞的苏家纸钱，映着高坡上那具在欢呼声中加速腐朽的尸骸，也映着这片因她而改变的盐碱大地。
盐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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