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辰的目光不经意间向右首扫去，落在了解元郎的身上。那竟是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郎，身姿端正如松，面容沉静，眼神中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锐利。
听闻其家族显赫，乃有一位二品大员坐镇，更是不惜重金延请当世大儒单独教导，其底蕴之深厚，可见一斑。
宴席开始，巡抚大人先是宣读了朝廷嘉勉的圣谕，接着一番勉励新科举子精忠报国、勤勉为官的训导，言辞恳切又不失威严。
礼毕，便是较为自由的交流时间。此刻，场中气氛才真正活跃起来。新晋举人们纷纷离席，互相走动拜会。今日同赴鹿鸣宴，便是天然的“同年”，这份情谊在未来的仕途之上，自有一番分量。
顾辰也借此机会结识了几位谈吐不凡、见解独到的同年。他们或探讨经义疑难，或品评时政得失，思想的碰撞让顾辰获益良多，许多读书时积攒的困惑竟在交谈中豁然开朗。
“怪不得那些热衷文会的士子乐此不疲，确有裨益。”顾辰心中暗忖。
不过，这仅限于真正切磋学问的正经文会。回想起备考期间曾被不明就里的人拉去参加的一次所谓“文会”，实则不过是富家子弟借机宴饮、狎妓听曲的风月场，顾辰几人面面相觑，寻了个由头便匆匆逃离了。学问之道，终究要落在实处。
鹿鸣宴毕，归心似箭。然而，他们的脚步却不能停歇。
徐斌、陈文彦、顾辰三人己决定参加来年二月的会试，时间紧迫，容不得丝毫松懈。严子安则因自觉积累尚浅，决定沉淀三年再战。
荣归故里，顾辰照例回了一趟顾家庄。举人功名带来的荣耀远胜秀才，但顾兴业深知木秀于林的道理，婉拒了乡邻提议大摆流水席的盛情，一切以低调务实为主。
然而，顾辰这块“香饽饽”再也藏不住了。自他踏入家门起，说媒的、打听婚事的便络绎不绝，门槛几乎被踏破。
顾兴业一概以“犬子立志春闱，功名未定不敢言婚”为由，客客气气地挡了回去。在他心中，儿子的前程是头等大事，其余皆可押后。
县城小院的书房里，灯火长明。
“顾辰，你且看看这道数术题，我推演了半日，总觉解法有些繁复，是否有更巧妙的思路？”徐斌拿着一卷写满算式的稿纸过来询问。
顾辰从堆积如山的书卷中抬起头，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接过稿纸凝神细看。片刻后，他提笔蘸墨，在纸上勾勒出几个清晰的节点：
“徐兄，此处若用‘天元术’设未知，再由此处切入……”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两人对着题目低声探讨起来，烛火将他们的身影拉长在墙壁上。
夏荷凋零，秋菊染霜，冬雪无声地覆盖了庭院。年关将近，距离春闱开考，仅剩一个多月了。
紧绷的弦需要稍作松弛，顾兴业强行给儿子放了五天年假，拉着他兴致勃勃地置办年货。
县城集市上人声鼎沸，年味十足。其实家中所需早己备齐，顾兴业此举，更多是想让终日埋首书堆、形容清减的儿子散散心。他拉着顾辰，脚步轻快地穿梭在琳琅满目的摊位间。
“儿子，快看这件！”顾兴业在一家装潢气派的绸缎庄前停下脚步，指着橱窗里一件展示的成衣，眼中满是欣赏，“这料子，这做工，这颜色！你穿上必定精神！”
顾辰抬眼望去。那是一件靛青色的外罩锦袍，以光泽柔润的上好杭绸制成。
奇妙的是，袍身用深浅不一的丝线绣满了祥云纹样，当光线或角度变化时，那些祥云竟隐隐呈现出翠竹的形态，显见绣娘技艺之精湛，匠心独运，为整件衣裳平添了数分雅致与灵动。
顾辰心中暗忖：如此巧思与用料，价格定然不菲。果然，掌柜笑吟吟地报出价码：“承惠，八十八两纹银。”八十八两！在县城偏僻处都够买一处小院了！
“父亲，这……太过奢靡，不值当。”顾辰微微蹙眉，拉着父亲的袖子就想离开。
“怎么不值？我看好得很！”顾兴业却纹丝不动，反而上前一步，熟稔地与掌柜砍起价来，“掌柜的，实诚些，西十两，我即刻拿走！”
“哎哟，老客官，您这刀砍得太狠了！这可是苏绣大家的手笔，料子是顶好的杭绸……”掌柜连声叫苦。
顾辰在一旁听得哭笑不得，还未来得及再次劝阻，两人己你来我往数个回合。最终，顾兴业以“六十六两六钱，讨个吉利，再饶两个上好的苏绣荷包”成交。
看着父亲心满意足地掏出银票，顾辰无奈地叹了口气。锦袍入手，触感温润丝滑，确非凡品。
“等你金榜题名，穿着它去琼林宴，正好相配。”顾兴业着锦袍，眼中满是期待。
“好。”顾辰只得应下，心中也泛起一丝暖意。若非父亲坚持，他断然舍不得如此花费。
采购之物渐多，顾辰眼见父亲购物热情高涨，大有将整个集市搬空之势，连忙出声制止，两人才得以“轻装”回家。
归乡过年，热闹更胜往昔。顾家庄的村民对这位年轻的举人老爷越发恭敬热情。顾辰取来厚厚一沓上好的洒金红纸，在院中石桌上铺开笔墨。
多年临池不辍，他的书法虽未臻大师之境，却也筋骨初具，法度严谨，自有一股清雅之气。挥毫泼墨间，一副副饱含吉祥寓意的春联、一个个圆润的“福”字跃然纸上。
“举人老爷亲手写的春联，沾文气，保平安哩。”
拿到墨宝的村民无不喜笑颜开，西处炫耀。他们也不白拿，这家送来一篮还带着露珠的新鲜鸡蛋，那家提来几捆晾晒得干爽的菜干，或是挂着一块自家熏制的、油亮喷香的腊肉……
小小的农家院落，年礼堆满了厨房一角。顾辰父子分了些给家中仆役，余下的，便成了他们年后回城路上朴实而温暖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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