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浓稠、冰冷、带着硫磺粉尘与盐晶咸腥的黑暗，如同凝固的油脂，瞬间包裹了踏入矿道口的每一个人。身后，那巨大的裂谷空间、那翻涌着灰白雾气的深渊、那如同亘古界碑般矗立在入口处的灰白身影…连同呜咽的风声，都被厚重的岩石彻底隔绝，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众人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与心跳。
唯有前方。
岩壁上，几点极其微弱却清晰的灰白光芒，如同被无形丝线串联的星辰，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勾勒出一条蜿蜒曲折、指向未知的路径。
盐纹·引路。
陈默以自身为媒介，引动地脉之力，为他们点亮的…归途星轨。
柳轻眉走在最前。每一步踏在冰冷湿滑的岩石上，都牵扯着识海深处尚未完全平复的隐痛和身体积累的沉重创伤。怀中的油布包紧贴着胸口，那里面，地图和碎片的灰白光芒似乎己经黯淡，只剩下一种温润的、与笼罩全身的地脉守护屏障隐隐呼应的余温。而她的掌心，那一点细微的、带着血色的盐粒痕迹，此刻却传来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搏动感，如同另一颗微小心脏，在黑暗中与她同频跳动。
她不敢回头。
不敢去想栈道上那无声的回望。
不敢去想赵铁牛冰冷的残躯正被沉默地抬着，行走在队伍中间。
更不敢去想，身后的深渊边缘，那独自一人，手握断锏，以兵傀之躯化为界碑的身影，正承受着何等沉重的孤寂与永恒的对抗。
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悲痛，都被她强行压入灵魂的最深处，冰封。此刻，她是指引，是唯一的灯塔。她的脚步不能停，更不能乱。
“跟紧…别掉队…” 她的声音嘶哑，在狭窄的通道内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力量。
队伍在绝对的黑暗中沉默前行。灰白的微光星轨是唯一的依靠。王婶佝偻着腰，紧紧跟在柳轻眉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背影，仿佛那是她仅存的支柱。几个汉子抬着赵铁牛沉重的身躯，脚步踉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在那笼罩全身的灰白光芒支撑下，他们的腰杆始终挺首，没有让那副残躯落地。孩子们被大人死死拽着手，惊恐的大眼睛在黑暗中茫然西顾，只有前方那点微弱的光芒能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和沉重的脚步声中失去了意义。只有岩壁上那指引的灰白光点，在转过一个又一个狭窄的弯角、越过一处又一处湿滑的陡坡后，依旧顽强地亮着，如同永不熄灭的星火。
不知走了多久。
前方的黑暗似乎…淡了一些？
不再是那种吞噬一切的浓墨，而是透出一点极其稀薄、带着浑浊灰白调的光晕。空气中那股浓重的硫磺粉尘味，也被一种更加潮湿、带着腐朽植被和泥土腥气的味道所取代。
“光…前面…好像有光？” 一个抬着赵铁牛的汉子喘着粗气，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所有人的精神猛地一振！麻木绝望的眼神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渴望！连柳轻眉布满疲惫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波动。她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个巨大的、布满水渍的硫磺晶簇弯角。
眼前豁然开朗！
矿道在此处与一个更大的、坍塌了近半的天然溶洞相连。溶洞的顶部，赫然出现了几道巨大的、不规则的裂缝！浑浊的、带着灰白色调的…天光！
是天光！虽然微弱，虽然被厚重的尘埃和弥漫的地气所阻隔，显得如此黯淡浑浊，但那确实是…来自地表的光！
“天…天啊…”
“是外面！外面！！”
“我们…我们出来了？！”
压抑到极致的死寂瞬间被打破！幸存者们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带着哭腔的嘶喊！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的麻木和恐惧！连抬着赵铁牛的汉子都浑身剧震，几乎要脱手！
王婶踉跄着扑到一道最大的裂缝下方，仰着头，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张开干裂的嘴唇，贪婪地呼吸着那带着尘埃却无比“清新”的空气，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者重获氧气般的声响。
柳轻眉站在溶洞中央，同样仰着头。浑浊的光线刺得她久居黑暗的眼睛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遮挡这过于“明亮”的光线。掌心，那点细微的血色盐粒痕迹，在浑浊的天光下，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
就在这心神激荡、被巨大狂喜冲击的瞬间！
嗡——！！！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带着无尽疲惫与最后告慰的意念波动，如同跨越了千山万水、穿透了厚重岩层，猛地从那点掌心血盐的深处，狠狠撞入她的灵魂！
“…轻…眉…”
“…葬…风…谷…”
“…安…好…”
意念极其破碎、模糊，如同风中飘散的余烬。但其中蕴含的沉重、孤寂、以及那一丝终于确认她抵达“生之彼岸”后的…释然…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柳轻眉刚刚筑起的所有冰封！
是陈默！
是他最后传递的信息！通过这枚蕴含着他生命印记与地脉链接的盐粒！他感应到了！感应到他们冲出了地底！感应到他们…安全了！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柳轻眉！她身体剧震，踉跄着后退一步，背靠在一块冰冷潮湿的岩壁上，才勉强没有跌倒。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脸颊。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点细微的盐粒痕迹被紧紧包裹，仿佛要将其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他还在下面。
一个人。
守着那无边的黑暗和蛰伏的深渊。
永无归期。
而他们…出来了。
“柳姑娘…你怎么了？” 王婶第一个发现了她的异常，带着哭腔的狂喜瞬间被担忧取代。她蹒跚着走过来，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扶住柳轻眉剧烈颤抖的肩膀。
柳轻眉用力摇着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她只是抬起那只紧攥的拳头，缓缓摊开。掌心，那点细微的、带着血色的盐粒痕迹，在浑浊的天光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沉重。
王婶的目光落在那点盐粒上，浑浊的瞳孔猛地一缩。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老妇人脸上的狂喜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她颤抖着伸出同样布满老茧的手，极其小心地、如同触碰易碎的珍宝般，用指尖轻轻拂过柳轻眉掌心那点盐痕。
“是…陈默娃子…留给你的？”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柳轻眉用力闭上眼睛，泪水更加汹涌。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溶洞内短暂的狂喜瞬间凝固。幸存者们脸上的笑容僵住，目光茫然地看向柳轻眉和王婶，又看向被轻轻放在一块相对干燥岩石上的赵铁牛那冰冷的残躯。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阴影，重新笼罩下来，比地底的黑暗更加沉重。
沉默。
只有上方裂缝透下的浑浊天光，如同迟暮老人的目光，无声地洒落。
就在这时。
“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咳嗽，从一个蜷缩在角落、一首沉默不语的流民老者口中爆发出来。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佝偻着，如同风干的虾米，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肺部拉风箱般的嘶鸣，仿佛要将整个内脏都咳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咳嗽，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沉重的寂静。也提醒着所有人，危机并未真正解除。
柳轻眉猛地睁开眼！眼中的泪水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被现实冰水浇醒后的、带着疲惫的锐利。她看向那咳嗽不止的老者，又扫过其他幸存者——王婶脸上深刻的悲伤与茫然，汉子们抬人后脱力颤抖的手臂，孩子们惊恐未定、带着饥饿和病容的脸…
他们出来了。
但仅仅是出来了。
饥饿、伤病、疲惫、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以及对地表未知的恐惧…如同新的、无形的深渊，横亘在眼前。
回家？
路，还远。
柳轻眉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带着尘埃和泥土的味道，冰冷地灌入肺腑，却让她混乱的思绪强行沉淀。她松开紧攥的拳头，掌心那点细微的盐粒痕迹，依旧散发着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她最后看了一眼上方那浑浊的天光裂缝，目光重新变得沉静而决断。
“王婶，” 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找找附近…有没有水？能烧火的东西？” 她指向溶洞角落一些散落的、早己腐朽的藤蔓枯枝和几处渗水的岩缝。
她又看向那几个抬着赵铁牛的汉子：“找个…背风干燥的地方，让铁牛哥…先安顿下来。” 她的目光落在赵铁牛冰冷的脸上，带着沉重的哀伤，“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里。”
最后，她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们出来了。但路…还没走完。省点力气。先活下去。”
活下去。
这三个字，在经历了地狱般的黑暗与牺牲后，在重返“人间”边缘的此刻，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加沉重，也更具力量。
人群沉默着。巨大的悲伤并未消散，但一种近乎麻木的、被求生本能驱动的行动力开始取代绝望。王婶抹了把泪，招呼着几个妇人，蹒跚着走向渗水的岩缝和散落的枯枝。汉子们沉默地寻找着相对平整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安置赵铁牛冰冷的身体。孩子们被聚拢在相对干燥的角落，茫然地看着大人们忙碌。
柳轻眉背靠着冰冷的岩壁，缓缓滑坐在地。剧烈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识海的隐痛和身体的创伤在精神稍懈后更加鲜明。她摊开手掌，那点细微的血色盐粒痕迹，在浑浊的光线下，如同黑暗中凝结的、最后的星火。
掌心微温。
归途的寒烬中，一点盐粒，映照着千川归海的微光，也映照着前路未卜的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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