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昭把钢笔插进白大褂口袋时，金属笔帽磕到了桌角，发出清脆的响。
林怀瑾刚要捡回被风吹乱的族谱，就见她转身拉开了抽屉，动作利落得像考古时刷去陶片上的浮土。
"再试一次。"她抽出个密封袋拍在桌上，里面躺着块指甲盖大小的碎瓷，边缘还粘着暗褐色土锈，"这是上周在青浦明代墓群出土的，墓主身份存疑。
既然你能'看见'过去——"她顿了顿，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告诉我，最后一次触碰它的人是谁。"
林怀瑾的手指刚碰到密封袋，掌心就泛起熟悉的热。
这次的温度比以往更烫，像有团活炭在皮肤下滚。
他抬头看沈昭昭，她正抱臂盯着他，白大褂袖口的压痕在日光下泛着青白。
"我需要首接接触。"他扯了扯嘴角，"你知道的，隔着塑料膜可能......"
"无菌操作规范。"沈昭昭皱眉，但还是摘下乳胶手套，指尖捏着瓷片递过来，"三秒。"
瓷片贴上来的瞬间，林怀瑾的瞳孔骤缩。
画面不是像以前那样朦胧浮现，而是"轰"地砸进脑子里——褪色的素白帐幔被风掀起一角，檀香混着潮霉味涌进鼻腔。
跪坐在蒲团上的老仆背对着他，靛青粗布短打洗得发白，右肘补着块同色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像是自己缝的。
老人枯瘦的手攥着块旧绸子，正顺着瓷片纹路慢慢擦拭，腕骨凸起如嶙峋的山。
"老爷昨儿还说这碗釉水透亮。"老人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吴语口音，"说等梅雨季过了，要摆在书案上配新得的端砚。
可这会子......"他的肩膀剧烈颤抖，绸子掉在地上，"您走得急，连口热汤都没喝上......"
林怀瑾猛地睁眼，额角沁出薄汗。
沈昭昭的指尖还抵在他掌心里，被他捏得泛白。
"老仆，六十岁上下。"他喘了口气，"穿靛青粗布短打，右肘有补丁，吴县口音。"他盯着沈昭昭骤缩的瞳孔，"他跪在灵堂，面前是白帐子，地上有摔碎的药碗——对了，他左手小指少了半截，应该是年轻时烧窑被窑火烧的。"
沈昭昭的睫毛抖了抖，突然抽回手后退半步。
她转身时白大褂下摆扫过桌角，一摞资料"哗啦"落地。
林怀瑾弯腰去捡，听见她翻找资料的动静比平时重了三倍，纸页摩擦声里混着急促的呼吸。
"赵忠。"沈昭昭的声音发颤，他抬头正看见她捏着张墓志铭复印件，"墓主周延平的贴身管家，万历七年县志载'忠侍主三十载，善守旧物，左手缺指，吴县人氏'。"她指尖戳着复印件上的小字，"梅雨季、端砚、药碗......"她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墓葬里确实有个摔碎的药碗，在棺椁东侧！"
林怀瑾没说话，只是笑。
他看见沈昭昭耳尖红了，从白大褂口袋摸出笔的手还在抖。
"还有这些。"她突然抓起桌上另一个证物盒，里面躺着七八块碎瓷，"这是同墓出土的，我拼了三天只看出是青花。"
这次林怀瑾没等她递，首接伸手接了。
指尖触到瓷片的刹那，画面像电影快进——朱漆圆桌，八个带卷草纹的碗依次排开，穿儒衫的男子举着酒盏，身后屏风上画着松鹤。
"明中期士人宴饮图。"他闭着眼，指尖依次划过每块瓷片，"这是一套八件的青花宴乐纹茶盏，缺的是最南边那只——"他突然睁眼，"墓主周延平的书房里有幅《雅集图》，上面的茶盏形制和这个一模一样！"
沈昭昭的动作顿住了。
她翻出平板电脑快速划拉，屏幕蓝光映得她眼尾细纹更明显。"《青浦周氏宗谱》里确实有幅《雅集图》拓本......"她声音轻得像梦呓，"茶盏位置......完全吻合。"
实验室的挂钟敲了五下。
林怀瑾这才发现窗外的天己经发暗，沈昭昭白大褂上沾了好几块墨迹，平时梳得整整齐齐的马尾散了几缕，搭在锁骨上。
"要喝咖啡吗？"她突然说，低头收拾资料的动作停在半空，"楼下自动贩卖机的，美式。"
林怀瑾挑眉："沈教授主动请客？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昭昭没接话，只是把证物盒收进保险柜。
锁舌"咔嗒"一声时，她侧过脸，耳尖的红还没退："你的'感觉'......"她停顿片刻，"或许该叫'历史共鸣'更准确。"
自动贩卖机在楼梯间拐角，金属外壳泛着冷光。
沈昭昭投币时，硬币掉在地上滚了半米，林怀瑾弯腰去捡，抬头正看见她盯着咖啡出口的侧脸。
暖黄灯光下，她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比白天柔和了许多。
"上周去南京博物馆。"她突然开口，咖啡"咚"地掉进取物口，"他们有件宋代瓷枕，上面的婴戏图缺了半块。"她捧起纸杯，热气模糊了镜片，"我盯着那缺口看了半小时，突然想......"她抬眼，"如果有个人能'看见'画里的孩子长什么模样，该多好。"
林怀瑾接过咖啡，指尖碰到她沾着瓷土的指节。"所以？"
"所以......"沈昭昭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下周三，云帆号沉船的打捞队要送一批出水文物过来。"她低头抿了口咖啡，嘴角沾着奶泡，"或许......"
"或许我们可以合作？"林怀瑾替她说完，笑意在眼底漾开，"你的严谨，我的'故事'。"
沈昭昭没否认。
她转身往实验室走时，白大褂下摆扫过楼梯扶手，在金属上蹭出一道浅痕。
林怀瑾跟在后面，听见她轻声说："但先说清楚，你得把每个'看见的故事'都写成报告。"
"成。"他应得痛快，目光扫过她桌上的证物架——最上层放着个裹着丝绸的铜锁，锁身刻着缠枝莲纹，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那是什么？"他指着问。
沈昭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手在白大褂口袋里摸了摸："上周清理旧仓库翻出来的，说是民国时期的老物件。"她顿了顿，"还没来得及查来源。"
林怀瑾盯着那铜锁，掌心又泛起若有若无的热。
他喝了口咖啡，甜味在舌尖漫开："要不......我明天帮你看看？"
沈昭昭的手指在口袋里动了动，没说话。
但林怀瑾看见她嘴角翘了翘，在暮色里像朵刚绽开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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