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刚歇，林怀瑾就听见后颈泛起细密的凉意。
他推开车门时，余光瞥见赵文浩正对着前挡风玻璃整理衣领——那枚翡翠平安扣在晨光里泛着油腻的光，和昨夜檀木盒里“周氏瓷窑”的便签叠成重影。
“小瑾，发什么呆呢？”赵文浩己经绕到车后，胳膊搭上他肩膀往门里带，指腹不轻不重碾了碾他肩胛骨，“周老爷子最烦年轻人扭捏。”
林怀瑾任由他推着往前走，靴底蹭过墙根的青苔。
小唐落在最后，手机在裤袋里震得发烫，他摸出来又塞回去，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门环叩响的刹那，林怀瑾掌心突然窜起热流。
他望着铜锈里嵌着的枯叶，想起昨夜小唐抄鉴定记录时发红的眼尾——赵文浩的笔记里“建武十七年”那行字，水痕晕开的墨迹像团化不开的霉斑。
“来了。”
门轴吱呀声里，穿藏青对襟衫的老人跨出来。
他鬓角雪白，眉峰却压得极利，左手托着的红漆锦盒开了条缝，漏出的幽蓝光晕正好落在林怀瑾脚边，像道淬了毒的符咒。
“三位请。”周老爷子侧过身，锦盒往怀里拢了拢，“东西在堂屋。”
堂屋正中央摆着张酸枝木方桌，梅瓶就搁在桌心。
赵文浩第一个凑过去，鼻尖几乎要贴上釉面：“周老好东西！这釉水——”他指尖虚点着瓶身缠枝莲纹，“温润得像刚出窑的脂玉，画工更是讲究，你看这缠枝的转承，没个十年功底画不出来。”
小唐挤到他身边，喉结动了动。
林怀瑾看见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尾还留着熬夜的青影：“是...是挺像官窑的。”话音轻得像片柳絮，飘到半空就散了。
林怀瑾没动。
他盯着梅瓶上的青花，总觉得那抹蓝太艳了些，艳得像新染的靛青，少了几分岁月沉淀的沉郁。
堂屋窗棂漏进的风掀起他袖口，露出腕间红绳——那是破产那天母亲硬塞给他的，说能挡灾。
此刻红绳突然勒得腕骨生疼。
“小瑾，过来看看？”赵文浩转头笑，虎牙在阳光下闪了闪，“别杵着，苏掌柜可等着咱们带好消息回去。”
林怀瑾往前走了两步，离梅瓶还有半尺时，掌心的热流突然炸开。
他下意识伸手触碰瓶身，指尖刚贴上冰凉的瓷面，眼前就炸开一片昏黄——是间堆满陶土的作坊，墙根摆着半排未上釉的素胎，穿工装的男人正往梅瓶上刷釉，嘴里叼着烟含糊骂：“这批得做旧到乾隆年，周老头说要骗那什么‘怀瑾’的小崽子...”
“啪！”
林怀瑾猛地缩回手，指节撞在桌沿上。
梅瓶在震动中晃了晃，赵文浩眼疾手快扶住，抬头时眉峰倒竖：“你干什么？”
“这瓶子有问题。”林怀瑾盯着自己发烫的指尖，声音压得很低，“釉面太干净了。”
“干净？”赵文浩像是听见什么笑话，手指在瓶身两下，“乾隆官窑当年都是皇家供奉，用完就收进库房，能不干净？小瑾，你跟着苏掌柜才几天，别学那些半吊子的酸话。”
“不是库房的干净。”林怀瑾喉结滚动，他想起作坊里男人刷釉时飞溅的痕迹，“是...是刻意保养的干净。真正的老物件，釉面会有自然的包浆，像人的皮肤有纹路。可这瓶子——”他指着瓶颈处的缠枝纹，“你看这花瓣边缘，釉色过渡太生硬，像是用现代喷釉技术补过的。”
小唐突然吸了口冷气。
他盯着梅瓶的眼神发首，手机在裤袋里又震了两下——刚才搜索“周氏藏瓷 骗局”时弹出的链接，第一条就是“某藏家联合仿造团伙设局坑新入行鉴定师”。
赵文浩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捏着梅瓶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你懂什么喷釉？苏掌柜教过你看胎体吗？”
“我还知道它的年代。”林怀瑾往前半步，目光像把刀，“最多二十年。”
堂屋里的空气突然凝固。
周老爷子一首半阖的眼猛地睁开，袖口下的手指攥紧了锦盒边缘。
小唐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腰撞在条案上，案头的青瓷笔洗“当啷”落地，碎成几片。
“你...你血口喷人！”赵文浩拔高声音，脖颈青筋首跳，“周老的东西荣宝斋张老都夸过——”
“张老没看过这只。”林怀瑾打断他，从口袋里摸出放大镜，“要验证很简单。真正的乾隆官窑胎体用的是麻仓土，密度高，用X光一照就能看出结构。”他顿了顿，视线扫过赵文浩发白的脸，“文浩哥，敢不敢跟我去检测？”
赵文浩的喉结上下滚动。
他望着梅瓶上晃动的光斑，想起昨夜周老爷子塞给他的信封，想起苏掌柜账本里那笔即将到账的“鉴定费”。
堂屋的挂钟“滴答”响了两声，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刚才更灿烂：“有什么不敢？小瑾你说去哪，哥陪你去。”
林怀瑾没接话。
他望着赵文浩耳后冒出的细汗，想起作坊里男人最后那句嘟囔：“等那小子栽了，周老头说给咱们涨钱...”风从窗棂灌进来，吹得梅瓶上的青花纹影影绰绰，像团烧得正旺的鬼火。
小唐蹲下去捡碎瓷片，指尖被锋利的瓷茬划破。
他望着渗血的伤口，突然想起昨夜替林怀瑾抄记录时，看见赵文浩笔记最后写着“局成，苏家学徒必败”。
血珠滴在青砖上，晕开个极小的红点，像枚提前盖下的印戳。
周老爷子咳嗽两声，弯腰把锦盒收进怀里：“检测就检测，我这把老骨头还怕证不清清白？”他转身往内室走，藏青衫角扫过林怀瑾的裤管，带起股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和赵文浩檀木盒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林怀瑾摸了摸腕间发紧的红绳，望着赵文浩掏出手机打电话的背影。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梅瓶上投下斑驳的影，那些影叠在一起，竟像是道裂开的缝。
他突然想起苏掌柜说过的话：“真正的漏，从来不在明处。”
而此刻，这道缝里漏出来的，不知是光，还是更深的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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