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瑾回到分店时，后颈还带着晚风的凉意。
他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扔，金属搭扣发出清脆的响声，而他的目光却紧紧锁定在保险柜上——那尊假铜炉正躺在丝绒衬里，炉身青黑，就像浸过墨汁一样。
“小怀？”周师傅端着紫砂壶从里间走出来，茶雾飘过他花白的眉毛，“这么晚还不回去？昭昭刚来过电话，说等你一起吃夜宵呢。”
林怀瑾没有回应。
他松开领带，手指在保险柜密码盘上悬停了三秒，“咔嗒”一声打开了柜门。
冷白色的柜灯亮起时，他忽然想起下午那一瞬间的异样——当指尖即将触碰到炉身时，那团被烧灰掩盖的历史脉络，竟裂开了一条细缝。
“我再看看这炉子。”他伸手，指腹刚贴上铜炉冰凉的表面，后脊突然涌起一股热流。
这不是之前那种焦灼的灼痛，而是细密的震动，像春蚕吃桑叶一样从指尖往手臂蔓延。
他喉结滚动，紧闭双眼——气运在翻涌，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这股热流，在他脑海里绘制地图。
东，再往东，两公里外，有一团暗红色的光在闪烁。
“周师傅！”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尾泛红，“真正的炉子，可能就在附近五公里范围内。”
老修复师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桌沿上。
他凑过来盯着林怀瑾发亮的眼睛，忽然笑得满脸褶子：“好小子，你这气运是越用越灵了。”
这时手机震动起来。
沈昭昭的号码跳了出来，背景音是考古所空调的嗡嗡声：“我查了老宅片区的卫星地图，民国时期那片有座顾家祠堂，战乱时不少文物都流向了那里。”她停顿了两秒，“需要我现在过去吗？”
林怀瑾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他望着柜中的假炉，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塞给他的玉印——那是林家三代收藏的信物，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
“来分店。”他说，“周师傅有线索。”
周师傅翻出一本泛黄的账本，纸页边缘卷着茶渍：“当年老太爷收这炉时，跟我提过一嘴。1949年兵荒马乱，管家老陈头抱着箱子往南边跑，后来就断了消息。”他用指甲盖刮开某页的折角，“我记得老陈头老家在顾家祠堂后巷，说不定……”
“叮——”
三人同时转头。
玻璃门被推开一条缝，小宋缩着脖子挤了进来，外套拉链拉到了下巴，眼神往门外瞟了好几下。
林怀瑾注意到他右手揣在兜里，指节把布料顶得凸起——是在按着手机录音键。
“吴老板今天下午派人去潘家园收购老铜器。”小宋压低声音，喉结上下滚动，“我偷听到他们说，有个贩子手里有‘带乾隆款的炉’，开价八十万。”他突然抓起桌上的茶杯，喝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他们说……等你三天后找不到真炉，就把那炉子摆出来，让你在全城藏友面前出丑。”
林怀瑾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
地砖缝里有一块咖啡渍，是上周他打翻的。
此刻那点褐色在他眼里慢慢放大，变成了吴老板转着核桃的脸，变成了假炉底被机器铣出的规整刻痕。
“他们准备好让我输了。”他突然笑出声来，指节抵着下巴，“八十万收的货，要是被我抢先找到真炉，这八十万就成了打自己脸的巴掌。”
小宋的手从兜里抽了出来，掌心里全是汗：“我……我不想再跟着他们造假了。上个月帮着做旧的陶俑，明明是从唐墓里挖出来的，硬被说成是宋代的。”他盯着林怀瑾胸前若隐若现的玉印，“您爷爷当年收东西时说‘物有魂，人有骨’，我……我相信这句话。”
周师傅拍了拍小宋的后背，茶壶里的茶刚好续上：“先喝口热的。”
沈昭昭的车停在店外时，车灯扫过橱窗，把西人的影子投在了墙上。
林怀瑾摸出车钥匙，金属齿在掌心硌出了印子：“去顾家祠堂后巷。”他看了一眼手表，22:17，“赶在他们转移之前。”
老宅废墟的断墙在月光下像一头蛰伏的野兽。
沈昭昭踩着碎砖往前挪，手电筒的光束扫过青苔斑驳的石墙：“这里以前是偏房，后巷应该在……”
“等等。”林怀瑾突然拽住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还残留着铜炉的余温，此刻正随着心跳的频率轻轻颤动——热流越来越强，就在前方三步远的石墙夹缝里。
他蹲下身，用袖口擦掉石缝里的积灰。
一块暗褐色的金属角露了出来，锈迹像干涸的血。
沈昭昭的手电筒凑近，照出炉耳处半枚模糊的云纹：“是宣德炉的制式。”
林怀瑾屏住呼吸。
他抽出随身带的考古毛刷，轻轻扫去锈渣——“乾隆御题”西个小字逐渐清晰，笔锋刚劲如刀刻。
指尖触到炉身的刹那，热流轰然炸开。
他看见1782年的铸炉坊。
红炭烧得正旺，工匠举着铜水往范里倒，蒸汽里浮出乾隆的声音：“此炉赐养心殿东暖阁，记朕与傅恒论兵事之夜。”画面一转，老陈头抱着炉子在炮火里奔跑，衣襟被弹片划破，血滴在炉身上，慢慢渗进铜纹里。
“就是它了。”他声音沙哑，小心地把炉子捧了起来。
锈渣簌簌地落在地上，露出底下被岁月磨得发亮的包浆——那是真正被手温养了几十年的痕迹。
沈昭昭的手指抚过炉底的款识：“底款的‘乾’字，右边‘日’字中间一横是断开的，这是乾隆中期特有的写法。”她抬头看着林怀瑾，眼里有星星在闪烁，“你赢了。”
晨光洒进分店时，真铜炉被摆在玻璃展柜的中央。
老李头扒着柜子，镜片上全是哈气：“我就说！这炉纹的流畅劲儿，跟三年前那假的能比吗？”他扭头冲昨天那个卖假炉的男人嚷嚷，“小伙子，锦旗要准备三丈长的！”
人群哄笑中，小宋递来一个U盘，金属外壳还带着体温：“吴老板下周要在万宝阁办‘民间收藏展’，其实是想捧他那个假汝窑笔洗。”他指节抵着柜台，“我把布展名单和赝品清单都拷进去了。”
林怀瑾捏着U盘，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脸上，把眼底的冷意淬得发亮。
他望着展柜里的真炉，忽然想起昨晚在老宅，沈昭昭说的那句话——“文物不该是赌局里的筹码”。
“周师傅。”他转身，“帮我联系老李头和几个老藏家。”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真炉，“我想办个展。”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有人挤进来想看真炉，碰响了门口的风铃。
那串清脆的响声里，林怀瑾摸出手机，给沈昭昭发消息：“下午陪我去挑锦旗？要绣‘有眼无珠’的那种。”
而在城市的另一头，吴老板转着核桃的手突然停住了。
他望着桌上刚收到的照片——林怀瑾抱着铜炉站在分店门口，晨光里的笑容像一把淬了火的刀。
“去查查顾家祠堂后巷。”他对马仔说，核桃在掌心捏得咔咔响，“还有……小宋这两天怎么总往林氏跑？”
风掀起窗帘，吹得桌上的“民间收藏展”邀请函哗啦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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