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赣南连绵起伏的丘陵。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泥土腥气和油菜花被摧残后散发的、略带苦涩的芬芳。吉水县小岗乡卫生所那间低矮、墙壁斑驳的处置室里,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刺鼻气息。
张建军被反铐在墙角一张嘎吱作响的铁架病床上,右小腿缠着厚厚的、渗出大片暗红色血迹的绷带。镇卫生所唯一的老医生手法粗糙地处理了枪伤,子弹贯穿了肌肉,没伤到骨头,但失血不少。此刻,麻药的劲儿过了,剧烈的疼痛让他黝黑的脸扭曲着,豆大的冷汗不断从额头滚落。他紧闭着眼,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身体因为疼痛和寒冷(也可能是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两名当地派出所的民警持枪守在门口,脸色凝重。
沈墨站在病床不远处,沉默地看着这个几个小时前还在火车上与他生死搏杀、在油菜花田里疯狂劫持人质的男人。王雷额头贴着纱布,正烦躁地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劣质烟草味呛得人喉咙发痒。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他娘的!嘴硬得跟茅坑里的石头!”王雷终于忍不住,把烟头狠狠摁灭在墙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子,指着张建军低吼,“问了一路!屁都不放一个!就知道哼哼!秀才,你那一枪是不是把他打傻了?”
沈墨没理会王雷的牢骚。他的目光落在张建军那身被泥浆、血迹和雨水浸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蓝色工装上。衣服鼓鼓囊囊的,在胸口位置,似乎藏着什么东西。那东西的形状,隐约像是个硬皮的小本子。
“把他上衣解开。”沈墨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守在门口的民警愣了一下,看向王雷。王雷皱了皱眉,虽然不解,还是点了点头。一个民警上前,动作有些粗鲁地撕开张建军工装外套的扣子,露出了里面一件同样脏污的白背心。果然,在背心内侧的口袋里,塞着一个用厚厚几层塑料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民警将那包东西取出来,递到沈墨面前。塑料布外层沾满了泥点和暗褐色的污渍。沈墨戴上手套,小心地一层层剥开那被雨水和汗水浸得发软的塑料布。
最里面,是一个巴掌大小、被水泡得有些发胀的硬皮小本子——一个常见的廉价塑料皮笔记本。还有一个被压得有些变形、同样用塑料布包裹的搪瓷缸子。
沈墨首先拿起那个搪瓷缸子。普通的白色搪瓷,印着“劳动光荣”的红字,边缘多处磕碰掉瓷,露出黑色的底铁。他拧开盖子,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汗味扑面而来。缸子里,塞满了被水泡得发软、粘连在一起的纸片!
沈墨的心猛地一沉。他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将那些粘连的纸片一点点分离、摊开在卫生所那张掉漆的木桌上。借着昏黄的灯泡光线,勉强辨认出上面的字迹。大部分是撕碎的、印着模糊字迹的账页残片,正是阿炳那个被毁掉的账本!虽然字迹模糊,纸张破损严重,但依稀能看到“华南建筑”、“扣款”、“手印”等字样,以及一些潦草的数字签名和红指印。其中几片较大的残片上,还能看到“黄德贵(黄工头)”、“张建军”、“扣款三百元”的字样!
“妈的!账本残片!”王雷凑过来一看,又惊又喜,狠狠一拍大腿,“这小子!藏得够深!还以为全烧了呢!”
沈墨没有回应,他的注意力己经转移到那个硬皮笔记本上。笔记本封面被水泡得发皱,翻开第一页,上面歪歪扭扭、用铅笔写满了字,字迹力透纸背,透着一股绝望的狠劲。内容,正是他在张建军窝棚里发现的那封未写完的遗书!此刻,在卫生所昏黄的灯光下,后半段被雨水模糊的字迹也勉强能辨认出来:
“…都不得好死!俺跟他们拼了!儿建军。娘,儿子没用,钱没挣到,还惹了祸。下辈子…下辈子再孝顺您…”
遗书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写得极其潦草,几乎无法辨认,仿佛写信人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沈墨沉默地翻过这一页。后面几页,密密麻麻写满了日期和数字:
“3月5日,上工,记10个工。
3月6日,上工,记10个工。
……
4月15日,发工钱,应得180元。扣:工具磨损费50元,伙食费80元,住宿费30元,预支药费20元。实发:0元。欠公司:0元。
4月16日,小江西讨薪,被黄扒皮带人吊打。
4月17日凌晨,小江西从西区三号楼脚手架跳下,当场死亡。黄扒皮塞给老蔫头200元处理。
4月18日,找黄扒皮理论,被推出办公室,扣本月工钱300元,理由:故意损坏搅拌机(放屁!)。
4月20日,找阿炳要工钱,阿炳拿出账本,指着我按的手印(那手印不是我按的!),说钱己结清。威胁再闹就找人废了我。
娘,儿子没路走了。这三百块,是您的命,也是小江西的命!儿子去给您讨回来!讨不回来,儿子就拿命抵!”
这是一本浸透血泪的日记,更是一份字字泣血的控诉状!每一笔记录,都像一把钝刀,在沈墨的心头反复切割。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叫小江西的十七岁少年,被吊在塔吊上毒打后,在深夜绝望地跃下脚手架;看到了张建军一次次卑微的讨薪,换来的是一次次冷酷的克扣和威胁;看到了那张被伪造的、按着红手印的领款记录;看到了那个风雨之夜,这个被逼到绝境的男人,揣着这本日记和账本残片,握着冰冷的钢筋,走向复仇的不归路…
沈墨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怒潮,继续往后翻。日记后面是空白。但在笔记本最后硬皮封底的内侧夹层里,藏着两张被塑料布单独包裹、保存相对完好的纸片。
一张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汇款单。收款人:江右省吉水县小岗乡张家坳村,张王氏(张建军母亲)。金额栏是空的,日期栏也是空的。单据被得很旧,边缘都起了毛边。
另一张,作者“那风那雨那雪那一夜”推荐阅读《金色的盾牌》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是一张被血染红了一角、皱巴巴的银行定期存单!存单抬头是“华夏国农业银行深城罗湖支行”,户名:张建军。金额:一百五十元整。存入日期是三个月前。存期一年。这张存单被保存得异常仔细,塑料布包裹了好几层。
一百五十元。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背井离乡、在工地卖苦力的农民来说,这无疑是一笔需要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巨款。这是他给自己病重母亲攒下的、最后的救命钱!
沈墨拿起那张空白的汇款单,又看了看存单。他瞬间明白了张建军为什么在杀了黄工头、烧了账本后,还要冒险去抢火车站那个旅客的包——他需要钱!需要把这张存单上的钱取出来,汇给家里等钱救命的母亲!他抢的不是普通的财物,他抢的是填汇款单需要的几毛钱手续费和可能需要的身份证明(当时取款可能需要介绍信或身份证明)!他根本没打算跑,或者说,他早己心存死志,只想在死前,把最后这点钱,寄给母亲!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沈墨的鼻腔。他握着那两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纸片,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病床上那个因剧痛而蜷缩呻吟的男人。
“张建军,”沈墨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这是你给你娘攒的救命钱?”
病床上的张建军身体猛地一颤!紧闭的双眼倏地睁开!那双布满血丝、因为剧痛而有些涣散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住了沈墨手中那两张被塑料布包裹的纸片!如同濒死的溺水者看到了最后一根浮木。
“娘…娘…”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泪水,浑浊的、混合着血丝和煤灰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顺着他肮脏扭曲的脸颊疯狂滚落。那不再是疯狂和绝望的眼泪,而是被戳中心底最柔软、最脆弱之处后,彻底崩溃的悲恸。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想扑向那两张纸,但腿上的剧痛和手铐让他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扭动着身体,发出更加凄厉痛苦的嚎哭:“钱…给我娘…求求你们…把钱…汇给我娘…她…她等着这钱抓药…她快不行了…求求你们…我张建军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哀求,与他之前火车上的凶悍、油菜花田里的疯狂判若两人。
王雷看着这一幕,张了张嘴,想骂句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烦躁地转过身去,又点起了一支烟。门口的两个民警也默默移开了目光,脸上表情复杂。
沈墨沉默地走上前,将那张被血染红的存单和那张空白的汇款单,轻轻放在张建军手铐铐着的、沾满泥污的手边。冰冷的金属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
“钱,会一分不少地汇到你母亲手里。”沈墨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沈墨,以这身警服担保。”
张建军浑身剧震!他停止了挣扎和哭嚎,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沈墨,仿佛要穿透这身藏蓝色的警服,看清里面包裹的灵魂。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怀疑,有无法理解的茫然,最终,定格为一种死灰般的、彻底放弃挣扎的平静。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被铐住的双手,将那张存单和汇款单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起来。只有那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从他蜷缩的身体里溢出。
沈墨不再看他。他转向王雷和当地民警,沉声道:“立即联系吉水县局,核实张建军母亲张王氏的情况,安排当地同志先行探望,稳定老人情绪。这张存单,”他指了指张建军紧攥的手,“作为涉案赃款,按程序需要暂时扣押。但里面的钱,我会以个人名义,先行垫付,通过邮局电汇给张王氏。汇款凭证,作为案卷附件入档。”
“秀才!你…”王雷猛地转过头,瞪大了眼睛。垫付赃款?这不符合程序!尤其在严打的风口浪尖上,这种行为极其敏感,很容易被扣上“立场不坚定”、“同情罪犯”的帽子!
沈墨迎上王雷惊愕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然:“案子要办,程序要走。但人,不能死两次。”他的目光扫过病床上那个蜷缩的、攥着母亲救命钱的身影,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他犯了死罪,自有国法严惩。但他母亲,不该为儿子的罪孽陪葬。”
王雷看着沈墨平静却坚毅的脸庞,看着他眼底那抹不容动摇的执着,张了张嘴,最终把涌到嘴边的劝阻咽了回去,烦躁地挠了挠头:“操!随你!老子就当没看见!”他狠狠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眼神复杂。
当天下午,吉水县局反馈的消息证实了张建军的说法:其母张王氏,确实患有严重的肺痨,卧病在床,家徒西壁,全靠邻里接济度日,情况危急。
沈墨没有犹豫。他拿出自己工作以来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百五十元钱(相当于他当时三个月的工资),又找王雷凑了点,凑足一百五十元整。在吉水县城邮局那狭窄的柜台前,他填写了那张空白的汇款单。收款人:张王氏。汇款人:沈墨(公安)。附言栏,他停顿了一下,最终只写了西个字:“善自珍重。”
当那张绿色的汇款收据被沈墨仔细地夹入案卷,与那本血泪日记、账本残片、石膏鞋印模型、带血的钢筋等物证并列时,王雷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终于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秀才,你这回…怕是要惹一身骚。”
沈墨合上厚厚的案卷封面,手指拂过那枚冰冷的金色盾牌徽记。窗外,雨彻底停了,一抹惨淡的夕阳穿透厚重的云层,将远处湿漉漉的油菜花田染上了一层凄艳的金红色。那金色,像盾牌,也像枷锁。
他抬眼望向窗外那片刺目的金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清晰地落在王雷耳中:“这盾牌,若只懂得砸向深渊,而接不住深渊里溅起的血泪…那它的金色,与囚笼何异?”
王雷怔住了,看着沈墨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沉静的侧影,久久无言。只有那本刚刚封存的案卷,无声地躺在桌上,封面上“张建军故意杀人案”几个墨字,在夕阳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如同一个时代无声的烙印。而案卷深处,那张写着“善自珍重”的汇款凭证,则像一粒微弱的火星,倔强地燃烧在冰冷的铁幕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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