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营寨的更漏敲过三更时,沈昭昭又撞翻了茶盏。
这次她学乖了,没急着去扶,只垂着手站在原地,任由凉透的茶水顺着青砖缝蜿蜒到脚边。
眼前的帐幔像浸了水的棉絮,模模糊糊堆成一片灰白,连烛芯爆出的火星都成了散不开的光斑。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案几上顾怀瑾常看的兵书封皮上"六韬"二字,竟重叠成了三条模糊的影子。
"又做噩梦了?"顾怀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
他撑着竹杖起身的动静很轻,沈昭昭却还是听见竹节磕在铜盆上的脆响——他总说自己腿废了动作慢,可每次她翻个身,他都能立刻醒。
"没..."沈昭昭刚要笑,指尖突然被他攥住。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纱手套渗进来,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轻轻碾过她指腹那道还在渗血的小口子。
"茶盏碎片划的?"顾怀瑾的拇指在伤口上顿住,声音沉了几分。
帐外巡夜的火把光透进来,照见他眉峰紧拧,眼尾那道旧疤随着表情微微抽搐。
沈昭昭想抽回手,却被他扣得更紧。
她盯着他喉结滚动的轮廓,突然发现他下颌线的弧度也变虚了——像被谁拿湿布抹过的炭画。
心里那点侥幸彻底碎成渣,她吸了吸鼻子,强撑着笑:"就...就刚才倒水没看清楚,小伤。"
顾怀瑾没说话,指腹慢慢抚过她的眼皮。
她下意识闭眼,却听见他低低的叹息:"昭昭,你右眼的眼白都红了。"
帐内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沈昭昭睁开眼,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暗色,像暴雨前压城的乌云。
她突然想起今早替铁勒部解除蛊毒时,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右眼血丝盘成蛛网,左眼看东西也开始重影。
当时她把镜子扣在妆匣里,连顾怀瑾递来的蜜饯都假装没看见。
"我就是...这两天没睡好。"她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软下来,"等打退了北戎,我天天睡到大中午,好不好?"
顾怀瑾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按在自己心口。
他的心跳声透过层层衣料传来,沉稳有力,像战鼓在她掌下震动:"你用了三次能力。"不是疑问,是陈述。
沈昭昭的指尖颤了颤。
第一次是咒巴图尔"众叛亲离",结果北戎各部真的反目成仇;第二次是咒铁勒首领"身中剧毒",反向解了巴图尔下的蛊;第三次...她望着帐外被风吹动的旌旗,喉头发紧——她咒乌力部"全军覆没",结果他们连夜撤出了战场。
"我这不是在帮你续命嘛!"她故意抬高声音,"上次太医说你命格里缺火,我用诅咒换点气运,你看你这两天精神头多好..."
"昭昭。"顾怀瑾打断她,竹杖"咚"地戳在地上,"你每次用能力,视力就降一成。
三次就是三成。"他的拇指轻轻她发顶,"你当我看不出你摸茶盏时总往右偏三寸?"
沈昭昭的鼻子突然发酸。
她想起三天前在山坡上,他明明自己站不稳,却非要牵着她的手认路牌;想起昨天用晚膳时,他把她爱吃的糖蒸酥酪拨到离她左手三寸的位置;想起刚才她撞翻茶盏时,他明明醒着却装睡,不过是想等她先开口。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李副将的声音撞破夜色:"镇北王!
北戎死士混进营了!"
顾怀瑾的手瞬间收紧。
沈昭昭被他拉着往帐外走,眼前的景物晃得更厉害,只能凭着他掌心的温度辨别方向。
等走到演武场时,她勉强看清场中跪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脖颈处有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是李副将的佩刀。
"说。"顾怀瑾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剑,"谁派你来的?"
那死士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巴图尔大单于说了,要取你的项上人头,挂在狼图腾下..."话音未落,李副将的刀尖己经抵住他后颈。
沈昭昭眯起眼,看见那死士腰间挂着半块狼牙坠子——和前几日巴图尔帐外亲兵佩戴的一模一样。
"押下去审。"顾怀瑾转身对李副将道,"加派三倍岗哨,尤其是主营西周的草垛..."
"王爷!"那死士突然嘶吼,"巴图尔早带着五千精骑抄了青牛谷!
你现在去追还来得及——"话没说完,他喉间突然迸出血沫,竟是咬碎了藏在齿间的毒囊。
顾怀瑾的脸色瞬间冷如霜刃。
沈昭昭摸着他紧绷的后背,听见他咬牙道:"青牛谷是通往漠北的必经之路,若让巴图尔把粮草运回去,开春他就能再纠集十万骑兵。"他转身握住她的手,"昭昭,你留在营里,我带三千轻骑去截——"
"不行!"沈昭昭死死攥住他的衣袖,眼前的重影里,他的身影分成了三个,"巴图尔能派死士混进来,就能在青牛谷设伏!
你现在去,等于送命!"
顾怀瑾的指节抵上她发烫的额头:"我是镇北王,保大靖百姓周全是我的命。"
沈昭昭突然甩开他的手,踉跄着跑到案几前。
她摸出笔墨,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一行字——她怕自己开口时声音发抖。
等写完抬头,顾怀瑾己经站在她身后,目光落在纸上:"愿顾怀瑾'百病缠身'。"
"昭昭你疯了?"顾怀瑾抓住她的手腕,"这诅咒反向是让我百病全消,可你要消耗多少气运?"
"那又怎样?"沈昭昭仰起头,右眼的白雾里,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轮廓,"总比你死在青牛谷强!"她猛地抽回手,将纸团塞进他掌心,"你要是敢不带着人回来,我就...我就咒你下半辈子只能吃青菜!"
顾怀瑾的手指在纸团上收紧。
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声音低得像叹息:"昭昭,你总爱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马蹄声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炸响。
沈昭昭扶着帐门望着顾怀瑾的背影,首到那抹玄色披风彻底融进晨雾。
她摸回榻上躺下,眼前的帐幔突然开始旋转,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次,她用了第西次能力。
"郡主!
王爷回来了!"李副将的声音撞开帐帘时,沈昭昭正攥着帕子擦嘴角的血。
她挣扎着坐起来,看见顾怀瑾被几个亲卫扶着进来,额角渗着冷汗,胸口的甲胄裂了道缝。
"怎么回事?"她想扑过去,却被帐幔绊了个踉跄。
顾怀瑾立刻甩开亲卫,踉跄着扶住她:"青牛谷的山道塌了。"他指腹擦过她嘴角的血,声音发颤,"我走到一半突然心口疼,带着人退回来,刚转过山弯,身后就轰隆一声..."
沈昭昭望着他发白的唇色,突然笑了:"你看,我的诅咒多灵验。"她的右眼突然一片漆黑,左眼里顾怀瑾的脸也开始扭曲,"我咒你百病缠身,你就真的...真的..."
话音未落,她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最后一秒,她听见顾怀瑾撕心裂肺的"昭昭",和他颤抖着落在她手背的吻——像落进雪地里的火星。
顾怀瑾抱着昏迷的沈昭昭坐在榻上,指尖轻轻抚过她闭合的右眼。
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眼尾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
他低头时,突然感觉小腿传来麻痒——那是他自受伤后,第一次感受到除了疼痛以外的知觉。
他颤抖着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膝盖。
有温度,有触感,甚至能隐约感觉到肌肉的收缩。
他突然想起太医说过的话:"镇北王的腿伤是被蛊毒侵蚀了筋脉,除非有逆天的福气..."
帐外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沈昭昭苍白的脸上。
顾怀瑾终于明白,原来她的福气从来不是"溢出",而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点渗进他的骨血。
而她,正在用生命,替他改写被命运判了死刑的命格。
"昭昭。"他低头吻她冰凉的指尖,"等你醒了,我带你去看最亮的星子。"
他的声音消散在风里时,沈昭昭的左眼突然动了动。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她模模糊糊看见——顾怀瑾的腿,好像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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