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的火把噼啪爆着火星，沈昭昭蹲在地上，指尖轻轻蹭过陶瓮边缘的黑渍。
方才李副将带着士兵从井里捞上来的陶瓮，此刻正横在她脚边，残留的药粉沾在她绣着并蒂莲的鞋面上，像团洗不净的脏墨。
"王妃，医正那边验过了。"李副将的声音带着粗重的喘息，铠甲上还沾着井边的湿泥，"这药粉是蚀魂散的改良版，他们管它叫'蚀魂二号'。
潜伏期能藏七天，发作时先是吐黑沫，接着浑身溃烂......"他喉结动了动，"最狠的是，中了这毒的人，最后会变成任人操控的傀儡。"
"傀儡。"沈昭昭重复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她想起方才张婶家小子吐黑沫时的模样——那孩子原本攥着她衣角喊"昭昭姐姐"，下一刻就突然瞪圆眼睛，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手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他的魂魄往外扯。
顾怀瑾站在她身侧，玄色大氅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垂眸看向陶瓮，指节在身侧缓缓攥紧："北戎的巫医擅长控魂术，赤焰子勾结他们......"
"他们要让整个边关变成活死人军队。"沈昭昭猛地站起来，左眼的灼痛让她踉跄一步。
她扶住顾怀瑾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铠甲里，"等大靖的士兵百姓全成了傀儡，北戎的骑兵就能踩着我们的尸体入关！"
话音未落，一缕药香突然钻进鼻腔。
沈昭昭转头，见小石头举着张泛黄的信纸跑过来，发顶的小揪揪一颠一颠："姐姐！
白婆婆留的信！
在我怀里暖着，没被露水打湿！"
顾怀瑾接过信，展开时纸页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沈昭昭凑过去，左眼勉强能看见信上的字迹——是白婆婆的，她认得那种像老树根般虬结的笔锋。
"蚀魂二号需以'命气引'为媒介才能解。
你和顾怀瑾，必须联手施术。"
最后一句被墨点晕开，像是落了泪："老身毕生钻研医道，今日才知——有些毒，原是要拿命来解的。"
沈昭昭的手指突然发抖。
她想起白婆婆昨天替小石头扎针时，枯瘦的手背上爬满青紫色的血管；想起那老人临走前摸她发顶的动作，像摸自己早夭的孙女。
原来白婆婆早知道解法，却故意留下信，把最艰难的选择留给了她和顾怀瑾。
"命气引......"顾怀瑾低声念这三个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背过身去，指节抵着唇，再转过来时，唇角沾着一丝暗红。
沈昭昭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抓住他的手腕，摸到他脉搏跳得像擂鼓："你又用灵觉丹了？"
顾怀瑾的手掌覆住她的手背，掌心烫得惊人："昨夜查探敌军动向，怕误了时机......"
"笨蛋！"沈昭昭眼眶突然发酸。
她记得顾怀瑾说过，灵觉丹是用西域毒蛇的毒腺炼的，每次服用都会在体内积毒。
上回他为了救被劫的商队，连服三颗，在床上躺了三天，疼得把枕头咬出个洞。
"昭昭......"顾怀瑾的声音开始发飘，瞳孔里的焦距渐渐涣散。
他踉跄着要栽倒，被沈昭昭死死抱住。
她能感觉到他铠甲下的身体在发抖，像块烧红的炭，"我好像......看见二十年前的战场了......母妃在喊我......"
"顾怀瑾！"沈昭昭用力拍他的脸。
她的左眼己经模糊成一片混沌，右眼却清晰得可怕——他额角的冷汗正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沾湿了领口的银线刺绣。
她突然想起白婆婆信里的"命气引"，想起自己每次用诅咒时，气运值像漏了底的碗般往下掉。
或许所谓的联手施术，根本就是拿两人的命做交换。
"顾怀瑾，你给我听好了。"她凑到他耳边，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我沈昭昭，诅咒你......'百毒侵体'。"
话音刚落，顾怀瑾突然猛地一颤。
他的瞳孔重新聚起焦距，伸手按住沈昭昭的后颈，指尖还带着刚才的热度："昭昭？"
沈昭昭张了张嘴，喉咙里突然涌出腥甜。
她别过脸去，用袖子捂住嘴，再放下时，素白的袖口洇着血迹，像朵开败的红梅。
"你......"顾怀瑾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抬起她的下巴，看见她右眼尾的泪痣旁还沾着血渍，"你用了诅咒救我？"
"不然呢？"沈昭昭吸了吸鼻子，强行扯出个笑，"难不成要看着镇北王栽在毒上？
传出去多没面子。"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再说......你要是死了，谁帮我骂北戎的老可汗？"
顾怀瑾的喉结动了动。
他把她打横抱起，大氅严严实实裹住她发冷的身子："回帐。"
"不行。"沈昭昭攥住他的衣襟，"刚才李副将说，敌军动向有异......"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敌袭！"
喊杀声像滚雷般炸响。
沈昭昭被顾怀瑾护在怀里，能清晰听见箭簇划破空气的尖啸。
她闭起眼，感知着西周的气运流动——那些原本浑浊的黑雾此刻凝成几股，正从西北方的林子往营地涌。
"左前方三十步，有二十个骑兵！"她贴在顾怀瑾耳边喊，"右边草垛后藏着弓箭手，让李副将带刀盾兵冲过去！"
顾怀瑾抱着她旋身避开一支冷箭，玄铁剑在月光下划出银弧："李副将！
带刀盾营去右边！
长矛营跟我冲左路！"
沈昭昭能感觉到他的心跳震着自己的额头，一下，两下，像面战鼓。
她的右眼己经开始模糊，左眼却亮得惊人——那些气运的流动在她眼前变成金色的线，串起每个敌人的位置。
"顾怀瑾，往左边偏半寸！"她喊，"有陷阱！"
顾怀瑾的剑突然顿住，玄铁剑重重劈在地上，火星溅起时，果然露出埋在土里的绊马索。
他抱着她跃过陷阱，剑锋挑飞两支射向她后心的箭。
"昭昭，你看得见？"他的声音里带着惊喜。
"不是看。"沈昭昭喘着气，"是感觉。
那些黑雾......不，是气运，它们在告诉我该往哪走。"
战斗持续了半柱香时间。
当最后一个敌人的头颅滚落在地时，沈昭昭才发现自己的手一首揪着顾怀瑾的衣襟，指节都泛白了。
顾怀瑾放下她，玄铁剑"当啷"插在地上。
他的铠甲裂开几道口子，露出下面染血的中衣，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昭昭？"
沈昭昭靠在他怀里，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她抬头，月光落在他沾血的脸上，把他的轮廓镀成银色。
"我好像知道了。"她轻声说，"乌鸦嘴不是诅咒，是......"她顿了顿，"是用我身上的气运，去撞开那些坏的可能。
就像刚才，我咒你'百毒侵体'，其实是把你的毒......"
"转到你身上了。"顾怀瑾替她说完。
他低头吻她发顶，"傻姑娘。"
沈昭昭笑了。
她的左眼此刻像蒙了层雾，看顾怀瑾的脸都成了重影。
但她能感觉到他的温度，他的心跳，还有风里飘来的，胜利后的血腥气里，那缕若有若无的药香。
"接下来，我要让北戎的老可汗知道。"她靠在他肩头，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什么叫真正的'乌鸦嘴外交'。"
顾怀瑾没有说话。
他低头，看见她右眼的泪痣旁又渗出一丝血。
月光下，那点红像颗要坠下来的星子。
沈昭昭突然伸手摸自己的眼睛。
她的指尖沾了血，却笑得更甜："可能......最近用太多力了。"
顾怀瑾的手在她背后收紧。
他望着远处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空，喉间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他知道，等天亮时，她的左眼......
"昭昭。"他轻声说，"等打完这仗，我带你去江南看桃花。"
沈昭昭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她的左眼己经完全模糊了。
她只能看见顾怀瑾的轮廓，像幅没画完的水墨画。
但她能听见他的心跳，那么有力，那么温暖，像面战鼓，正敲着他们的未来。
风卷着血腥味掠过演武场。
沈昭昭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鼻梁往下淌。
她伸手去擦，却摸到一手黏腻的血。
顾怀瑾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昭昭！"
她想应他，喉咙却像塞了团棉花。
在彻底昏过去前，她最后看见的，是自己染血的指尖——在月光下，那点红像朵开在黑夜里的花，而花的尽头，是大靖的旗帜，正迎着风，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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