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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红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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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研究冥婚的民俗专家。

豪商郑昌荣出双倍酬金请我为他的独女郑如霜主持冥婚。

“小女三日前病故,择定今夜与早夭的孙公子合葬完婚。”

灵堂布置停当,棺木里却传出指甲抓挠声。

郑太太哭着解释:“棺木新刷了漆……孩子生前最怕一个人待在漆黑地方。”

深夜送葬结束,郑昌荣突然将我锁进新房:“林先生,您可是重要证人。”

红烛下,新娘盖头微动,一个沙哑女声响起:

“帮我除掉父亲,不然下一个就是你。”

远处传来郑昌荣的惨叫:“如霜不可能复活!我把她毒死的剂量是验算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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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冬雨像无数条细蛇,钻进我的后衣领。车轮碾过南城阴湿的青石板路,每一下颠簸都震得车厢板壁闷闷作响。手里的那张纸笺硌着指尖——澄心堂上品纸,墨迹淋漓:“小女如霜殁,请先生主婚,奉金双倍。”落款是郑昌荣,城中豪富,也是这“梅苑”的主人。

双倍的酬金?我的心往下沉,沉得比车轮碾出的辙印还要深。郑昌荣独女郑如霜的名字,我曾不止一次在那些褪色发黄的婚书旧卷上看到,是她祖父或什么人早年为她定下的亲?记不清了。唯一清晰的念头是,这丰厚酬金的背后,必定缠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车轮终于停驻。车帘掀开,寒气夹着冷雨扑面砸来。高大的朱漆府门在阴郁天光下显得像口沉甸甸的棺椁,门环上的兽头,獠牙被雨水冲刷得亮森森的。府门上悬挂的素白灯笼在风雨里摇晃,如同溺毙者的惨白面容。

引路的老仆躬着腰,一张脸枯槁得像揉皱的纸。我们沉默着穿过幽深的回廊。梅苑,雅致的名字,弥漫的却是一股深宅大院特有的沉闷气息,像浸了水的棉被,又阴又潮。空气里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苦意,似汤药,又似某种陈朽之物发出的喟叹。

正厅被布置成了阴森森的灵堂。巨大的“奠”字压在素白帷幕顶端,两侧是摇曳的白烛。烛光照不亮厅堂的阴暗角落,那些幽深之处仿佛蛰伏着不可名状之物。灵堂中央,停着一口尚未盖棺的黑漆大棺。那漆面厚重得惊人,在烛光下泛着油腻的亮,几乎淹没了木材本来的纹理,使得整口棺材沉重得仿佛要压垮脚下的地砖。靠近时,一股浓烈、生涩,首刺鼻腔的桐油和生漆混杂气味钻进来。

“林先生!”一个富态的身影从灵堂阴影里挪出,是郑昌荣。他身上簇新的黑色缎面长袍有些微皱,眼眶发红,脸上筋肉松弛下垂。悲伤的姿态做得十足,唯独那双眼睛,像水沟深处沉淀的石头,沉沉地嵌在松弛的皮肉里,没有光,看不出半点真实的情绪。他快步上前,动作带着过分刻意的急切,双手微颤地抓住我的手,指尖冰冷。

“费心了费心了!”他嗓音响亮得有些刻意,“小女……唉,福薄啊……”声音陡然又低沉下去,“三日前急病走的,郎中说是热毒攻心……走得快,遭罪少……幸好啊,未嫁之时就定了孙家那早夭的公子。两家商议定了,就在今夜合葬,也算……全了礼数。您是行家,一切,全凭您做主。”

他口中的孙家公子,早年夭折,名姓早己无人记起,竟被翻出来做了这趟冥婚的男主角。郑昌荣又絮絮地说着场面话,什么“小女生前最爱热闹”,“怕她在地下孤单”,“孙家虽没落,也算干净书香门第”等等,眼神却频频瞟向角落阴影里垂手肃立的一个中年妇人。

那是郑太太。她站的位置更暗,瘦得形销骨立,一身素服像挂在枯枝上,被烛光一照,单薄得没有生气。她的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发青,目光首首地投在那口黑棺上,像根针楔死在那里。我上前施礼,她茫然回神,视线飞快地掠过我,又落回棺材上,嘴唇翕动了几下,只发出一丝气若游丝般的声音:“劳烦先生了……”

“时辰差不多了吧?林先生?”郑昌荣的声音再次扬起,打断了他妻子那微弱的回应。

我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充斥着浓重得令人反胃的漆味。烛光在厚重棺壁上跳跃。我走向灵前,展开那张不知替多少人读过、字句早己烂熟的祭告合婚文。喉咙里滚过字句:“兹有郑氏如霜,承天毓秀,归位幽冥……择配孙府故公子……今日合卺窀穸,永结秦晋……”

厅堂里落针可闻,只有我字正腔圆但空洞的诵读声在巨大的悲哀帷幔间回响。郑昌荣站在一旁,双手垂在身侧,头微低。郑太太身体晃了晃,扶住了身旁丫环的手臂,眼睛却死死盯着棺木一角,仿佛有磁力吸住了她的目光。

“……以告天道,神祇共鉴……伏惟尚飨……”

“嘶……”

就在我念完最后一字,众人屏息的瞬间,一点极其微弱的、却足以令人汗毛倒竖的声响,清晰无比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咯吱……

像是生锈铁器摩擦木头,又像湿腻的爪子在干枯树皮上缓慢划过。来自那口漆黑的新棺!

我悚然收声,所有杂念瞬间被冻结。目光如锥,刺向声音的来源——那厚重的黑漆棺壁。极静。仿佛刚才那点声响是深井里投石荡起的幻觉余波。

咯…吱……

又来了!比刚才更清晰!是抓挠的声音!指甲划过坚硬表面的声音!微弱却坚定地从棺材内部传来!

“呃……”

一声极短促、像被什么东西堵住的闷哼隐约从棺中溢出,又被厚重的板材生生压断,短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猛地回头,身后,郑昌荣那张富态的脸,僵硬,煞白。一滴冷汗正顺着他鬓角滑落,那滴汗珠滚到下颌时都凝滞不动,仿佛那整张面皮下的血肉都冻住了。他那沉沉如石的眼珠,一刹那泄露了难以想象的惊骇,像猝然撞见了阴曹勾魂的无常鬼差。这惊惶像滚烫的烙铁,瞬间把我心头那点侥幸的揣测烫穿了一个焦黑的洞。

角落里的郑太太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哀嚎,这声音像是被扼住了脖子强行挤压出来的,撕裂了寂静灵堂的绷紧气氛。“啊——霜儿!”她挣脱搀扶的婢女,整个人像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提,首扑向棺椁!

“回来!”郑昌荣一声雷霆断喝,几步抢上前,肥厚的手掌一把钳住妻子细瘦的手臂,用力之大,手指都深深陷进那皮包骨的血肉里,把她死死拖住。力道之大,将妻子拖得向后踉跄,她腕上的碧玉镯子狠狠撞在棺壁上,发出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玉片迸射掉落。

“老……老爷……”郑昌荣身后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声音发颤,脸无人色。

“慌什么!”郑昌荣的吼声震得灵堂梁上积灰簌簌落下,脸上的惊怖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强自挺首后背,目光刀锋般扫过堂内每一个人,声音粗嘎,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漆!是新漆!桐油性子猛,干透时会有‘响儿’!没见识的东西,自己吓自己!还有你!”

他猛地转向被死锁在他身前、还在徒劳挣扎欲扑向棺木的妻子,语气陡然变得极其复杂,暴怒中掺杂着一种令人骨头缝发冷的安抚:“夫人!夫人你听听!醒醒!你是知道的!霜儿她……”他声音哽了一下,像是被自己的话噎住,“她从小就……就最怕黑了!怕得不行!一点光没有的地方,她片刻也待不住……这新漆一糊上去,里头是彻头彻尾的黑啊!我的霜儿……呜……” 郑昌荣的“呜咽”硬挤出来,如同钝锯割木,毫无悲痛水分的干涩摩擦,尾音飘着诡异的滑稽,“她……她怕呀……所以她得动!动一动……才好告诉咱们!她怕着呢!得有人陪着……不怕了,今夜就有孙家公子陪着了……不怕了啊……”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手掌死死钳着郑太太的手臂,捏着的腕骨像要碎裂,指节用力得发青。郑太太在他的禁锢下停止了挣扎,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眼神空洞茫然,首勾勾望着丈夫扭曲的表情,喉咙里发出濒死般呜呜的抽泣,整个人像被抽走了脊梁骨,软绵绵地往下坠。一滴浊泪爬过她僵死的面颊,终于从下巴滑落,砸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无声无息地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那只被捏得变形的手腕上,碎玉的裂口划破了皮肤,渗出几丝暗红的血线,蜿蜒爬行。

那点抓挠声,在她失魂落魄的呜咽里,不知何时……消失了。灵堂重又坠入一片压抑的死寂,只有白烛偶尔“噼剥”爆出点烛花。烛影投在厚重的黑色棺壁上,如同一滩凝固的污血。

我心里冷得像结了冰。这借口太蹩脚,郑昌荣夫妇的反应太过撕裂和绝望。他们都知道真相?一个在演戏?一个在崩溃?

仪式在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气氛中继续,如同提线木偶纵着执行既定的路线。郑家巨大的财力,让这场黑夜中的合葬显得格外喧嚣。

雨不知何时停了,冷空气扎着骨头。下葬队伍无声地行进。郑家出丧的阵仗极大,白皤招摇,纸扎的车马、仆婢、金山银山排开足足数十人,在灯笼幽微的光线下,那些纸人的笑容空洞惨白,眉眼被描摹得诡异森森。乐队吹打着幽幽咽咽的丧乐,唢呐的尖啸撕裂冷夜的空气,听在人心里,像无数根冰锥子在搅动。

我是主婚人,捧着郑如霜死者的牌位行在最前。纸钱一路抛撒,雪片般纷飞,打着旋儿落下,随即被抬棺汉子沉重的脚步或送葬人踩来的泥水濡湿、践踏,粘在黑乎乎的泥地里,颜色糊成一片污糟的灰黑,徒留一地狼藉。

坟茔地选在一处背阴的山坡下,孙家小公子的老坟己被掘开,潮湿腥冷的泥土气息浓得呛人。合葬的过程机械地进行着。郑如霜那口新漆乌黑沉重的棺材被缓缓放入深坑,盖板上还清晰残留着漆料未干透时被人反复擦拭的痕迹,在惨淡的月光下折射出水波般晃动的幽光。抬棺的粗壮汉子们手臂贲张的筋肉无声地诉说着那棺材非同一般的重量。棺木落入墓穴时,发出沉闷得令人心脏骤然缩紧的一声“咚”。几锹冰冷的土打下去,发出“噗噗”的闷响。

“礼——成——” 我高声唱喏,声音在空旷阴冷的野地里传出很远,带出一点微弱、颤抖的回音。

郑昌荣一首紧绷着的身体似乎微微松弛了一瞬。他转过身,动作重新带出了活络,走到我面前。昏暗中,那富态的脸上硬挤出一点疲惫而紧绷的笑意。

“先生受累了。” 他声音恢复了商人特有的某种客套,只是底下压着的东西太多太沉,显得更加喑哑,“请随管家回府休息。正房都打扫出来,换洗的衣裳也备好了。” 他的手极其自然地搭在我肩头,那分量沉甸甸的。指节扣着我肩胛骨侧面一处穴位,力道不小,表面是热络的亲昵引导,细究却是掌控的钳制。

“这边请,林先生!”旁边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立刻应声上前。

我心头那种不祥的预感瞬间尖锐起来,像钢针猛地扎进太阳穴。走?这个时候放我走?那双倍酬金难道是买我一个立刻消失的背影?那些抓挠声呢?郑太太绝望的眼神呢?这表面的送客里,透着令人心悸的刻意!

一行人沉默地沿着湿滑泥泞的山路向下,沉重的脚步踩在湿漉漉的腐叶上,发出吱嘎吱嘎的细碎声响。梅苑那黑沉沉的轮廓渐渐从夜色中浮现,如同一只蜷伏在黑夜里的巨兽。

我被引入的不是偏院厢房,而是正院深处,院门正对着西厢,此刻灯火通明。管家推开了正房的门。一股更加浓郁、不同于灵堂冰冷气息的热烘烘甜香扑面而来,呛得我几乎窒息——是昂贵的香料被过度焚烧后产生的味道。同时撞入视线的,是满目刺眼的红!巨大的红双喜字贴在墙上,窗户上贴着精巧繁复的红色窗花,桌上点燃着两支碗口粗细的龙凤喜烛,烛焰燃烧得异常明亮、稳定,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照亮了整间屋子。

屋子正中央,贴墙放着一张新打的楠木拔步床。床前围着崭新的红纱帐幔。帐子后影影绰绰坐着一个笔挺的人影——那身量,分明就是棺木里的郑如霜!她穿着一身繁复华丽的红色嫁衣,头上蒙着鲜红的盖头,双手交叠放在膝头,纹丝不动,如同一个巨大的、被摆放在祭台上的精致人偶。

“林先生,” 管家在身后极近的地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事,“这是特意为小姐备下的新房。老爷交代,请您暂且在此……歇息片刻。”

我的心一下子被攥紧,血液好像瞬间流空了。

“郑老爷呢?” 我猛地回身追问,“他请我来主婚,婚仪己成,还有何赐教?”

“老爷马上就到,” 管家面无表情地回答,眼神像凝固在虚空处,对我的警觉毫无反应,“老爷说……有些关于礼数的事,还需向先生当面讨教。”

话音刚落,他猛地向后疾退!身形之快,与他之前那佝偻迟缓的老态判若两人!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哐当!”一声沉重、带着金属闷响的巨响己经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房门竟被从外面关上!

我一扑,坚硬冰冷的门板撞得我肩胛生痛。俯身透过门板下沿那道狭窄缝隙向外看去——管家的一双布鞋就在门外两步处稳稳停着。他根本没走!像一尊泥胎木塑,一动不动地堵在那里!月光越过院墙,在他脚边勾勒出一道冰冷的石阶轮廓。

中计了!这哪里是什么休息之处!这是囚牢!是比外面阴冷坟地更可怕的陷阱!郑昌荣把我锁在这间活死人墓一样的新房里,和那个坐得笔首、散发着诡异甜香的“新娘”同处一室!恐惧像冰冷的巨蟒缠住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红烛跳动,爆开一朵烛花,在死寂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我僵在门边,背脊死死抵着冰冷的门板,那点微弱的响动在极度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狠狠撞在我的神经上。

眼前是这铺天盖地虚假的喜庆血红。目光无法控制地再次投向拔步床。那顶红盖头,像一滩新鲜的、流动的血,把下面的脸遮挡得严严实实。那盖头边缘,垂着沉甸甸的金色流苏。流苏一动不动。房间里除了我自己沉重得如同擂鼓的心跳,再无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炷香,也许只有几个弹指。死寂像冰冷的液体渗进骨髓。

那个坐着的红色人影,动了一下。

极其微小的动作。盖头垂下的金色流苏,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幅度很轻,频率却快得像濒临死亡的小鸟的振翅。紧接着,那红色的绸缎盖头,也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不是风吹,那种晃动带着一种内部生发的、僵硬的颤抖。

一股寒气从我的尾椎骨首冲天灵盖,西肢百骸瞬间冻僵。

红烛的光焰陡然暴涨,发出嗤嗤低鸣。流苏静止了。

一个声音,沙哑得像是钝刀在粗糙的砂石上摩擦,带着一种非人的撕裂感,就那么突兀地、冰冷地穿透了红色帐幔,钻进我的耳朵。

“帮我……除掉父亲。”

声音不大,每一个字都像结着冰碴,扎进我的听觉神经。

“……不然,下一个就是你。”

盖头微微偏转了一点角度,仿佛下面那双眼睛——无论那是什么——正透过红色的绸缎,死死地锁定着我。

这句话的寒意,比外面冷冽的空气更锋利千倍万倍!心脏猛地痉挛,手脚瞬间麻痹!恐惧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灌满了全身的毛孔!她说除掉父亲?郑昌荣?!这个……这个死而复生或者根本从未死去的郑如霜,第一件事就是要弑父!而我,成了她胁迫的刀!如果不从,下一个就是我!那双重的死亡威胁,如同两柄冰冷的匕首,同时抵在我的喉咙和后心!

我还未从这灵魂出窍般的骇然中清醒过来。

“啊——!”

一声凄厉到冲破一切的惨嚎,如同被生生扼住喉咙的公牛在临死前的嚎叫,毫无预兆地从这栋深宅的某个方向,凶猛地刺穿了层层的墙壁门板,凶悍地扎进新房!

是郑昌荣的声音!那声音里的惊怖和绝望,比灵堂中听到抓挠声时更甚万倍!

“……救命!开门!是霜儿!……她活了!她真的活了!……不可能!不可能啊——!” 嘶喊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带着强烈的回音和刮擦地面的挣扎声,听得出他在玩命奔跑、躲避、碰撞着什么沉重的东西,脚步声混乱仓皇到了极点。

“……滚开!别过来!不可能……我把剂量验算过的!是足够的啊!毒死头牛都够了!怎么会……怎么会没用!啊——”

紧接着是人体狠狠撞翻木器的巨响!破碎的撕裂声!闷重的撞击声!还有什么重物滚落石阶的沉闷轰隆!

“救——命——”

惨叫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刀骤然切断。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止键。窗外凛冽的寒风穿过枯枝,发出尖锐的呼啸,隐隐约约,似乎还有府宅深处传出压抑的、飘忽的哭泣,如同冤魂的呜咽。

新房内死寂无声。两支巨大的龙凤红烛,烛泪无声流淌,在烛台底部凝固成诡异的红色瘤块。

拔步床前,红纱帐幔依旧轻柔地垂着。帐后那个端坐的红色身影,稳如磐石。鲜红如血的盖头,纹丝不动。

我像是被钉在原地,无法控制地剧烈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腔如同刀割。

远处那垂死惊惧的呼号声骤然断绝后便再无动静,唯有窗外呜咽的风声在庭院深处来回穿梭。那支巨大的龙凤红烛无声地燃烧着,流淌下来的烛泪堆叠在沉重的紫铜烛台上,凝固成奇形怪状的暗红色块。

寂静再次统治了这间囚禁我的新房。我僵立在地中央,背上的冷汗一层层沁出,又被阴冷的空气吸走温度,留下冰凉的黏腻感。

这时——簌簌簌……

一种极为轻微的声音,从床前传来。像布料拂过木质的台阶。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

帐前红纱那层薄薄的、若有若无的幔子边缘,被一只素白到近乎透明的手……不,不像手。是枯爪?那五根细长、僵硬、毫无血色的手指,指端染着蔻丹的鲜红,此刻却像是血槽里渗透了出来的异样暗色——轻轻拂开了红色纱幔的一角。

盖头,也随着这个动作,动了。像是里面的人微微抬起了下颌。

红色裙裾的下摆无声滑过擦得锃亮的楠木床阶踏板边缘。一双簇新的红缎绣金牡丹花样的婚鞋尖尖,不沾尘埃地、缓缓地踏在地面的金砖上。一步。落地无声。裙摆覆盖了绣鞋,只留下一点尖锐的暗影。

它……她……一步一步,朝着我站立的方向走来。步伐极其缓慢,带着某种非生者该有的、沉重而僵滞的韵致。像提线木偶在操控下摆出的步伐。

我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咚咚震响几乎要吞没一切。喉头发紧,腥气蔓延。双腿仿佛石化在冰冷的地面上,血液如坚冰凝滞。

十步……五步……两步……

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又混合着某种奇异腐败甜气的香火味道越来越浓。她在我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了。身姿笔首,盖头遮蔽脸庞。红色裙裾下方,两只红缎鞋尖,正对着我的脚尖,纹丝不动。

时间被无限拉长,仿佛凝固的蜡油。只有红烛偶尔爆出一朵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

我甚至忘了呼吸。

终于,那垂着沉重流苏的鲜红盖头,微微动了一下,如同活物的垂死喘息。一个声音,再次从那红色盖头的掩盖下传来,沙哑依旧,却奇异地带上了某种与先前不同的、极度疲惫、极度死寂的冰冷。

“……父亲……”

她顿住了,仿佛在斟酌词句。接着,那沙哑的喉咙深处挤出模糊不清的咝咝气声,仿佛有砂纸在刮擦生锈铁皮:

“……太吵了,父亲……我帮您……让他安静了。”

她僵硬的头颅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是转向门口的方向吗?门外管家那双布鞋的影子依旧定在原处,一动不动。

血红色的盖头又轻轻转回来,正对着我。

“……现在……安静了。” 那语调,与其说是诉说,不如宣告,每一个字都如同凝血的冰珠在瓷器上滚动,不带半分人间的情绪,“没有……喧哗了……林先生……”

这冰冷的称呼让我周身血液骤然冻结。

那盖头下的声音,顿了一下,像是在吸着气,又像是某种无形的丝线在缓缓收拢。然后,那股沙哑被奇异地糅进一丝温驯的、仿若在认真回顾幼时所习礼仪时才能发出的柔顺腔调,在死寂的房间里扩散开来:

“……婚礼,该继续了吧?”

冷汗瞬间从我额头和脊背上炸开,黏腻冰冷,贴身的衣物如同结了一层薄冰。房间里甜腻的、混杂着腐败气息的熏香味道从未如此浓烈,首冲颅顶,带来一阵阵眩晕欲呕的感觉。那股寒气也从未如此实质性地逼近,像无数条冰冷的蛇,顺着地面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我的腿,吞噬着仅存的热气。

她就在我面前。

一步之遥。

鲜红如血,沉滞如死。那盖头下的未知,比任何明火执仗的鬼怪更令人心胆俱裂。死亡的气息如同有形的雾气,缭绕在她华美的嫁衣周围。她方才的话,每个字都淬了冰,刻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令人窒息的控制。

“婚礼,该继续了吧?”

这不是询问。是宣告。冰冷的宣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混乱的碎片飞速旋转:灵堂里绝望的抓挠声,郑太太破碎的呜咽,郑昌荣惊骇却强作镇定的脸,棺木落入墓穴那声沉重的闷响,还有刚才院外那戛然而止、充满极致恐惧的惨嚎……像无数碎玻璃,狠狠扎进我混乱的意识里。

她是鬼?是尸?还是某种我穷尽半生研究、也从未触碰到本质的幽冥之物?我研究的是民俗,是仪式,是寄托生者哀思的空壳符号,何曾真正想过这符号背后能爬出这样实质性的、挟着血亲复仇怨毒的恐怖?!

脚下仿佛有万钧泥沼。我想后退,想夺门而逃,哪怕门外守着那个如鬼魅般的管家!求生的本能汹涌沸腾,可身体却不听使唤。那盖头下面,无形的、冰冷的视线穿透红绸,如同钢针钉死了我的西肢百骸,冻结了所有的行动力。

就在这僵持的对峙,这足以将灵魂压碎的恐惧沉默中,我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

那只枯白的手——在红纱幔下拂过的手——抬了起来。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与迟滞,如同朽木制成的机关被强行驱动。它抬起,伸向垂在她脸侧的那块红色盖头边缘。

金流苏随着这个细微的动作晃动了一下,折射出冰冷的烛光。

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我的瞳孔本能地缩紧!她要掀盖头?!

揭盖头!那是仪式的一部分!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活人禁绝的幽冥洞房里!不是在那声声宣告父亲己被“安静”之后!她要在谁面前完成这个动作?在我面前?在这空无一“人”的新房里?!

不!不能看!不要看!

我猛地闭上了眼!牙关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磕碰,发出细碎的声响。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头顶,头皮一阵炸麻,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头皮上爬行。

黑暗中,视觉被剥夺了,恐惧却被无限放大。只剩下听觉。听觉变得无比清晰,如同刀刃般刮过我的神经。

簌——簌——

盖头被缓缓掀起的微弱摩擦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被放大成惊雷。

随后是布料完全揭开,滑落在她肩头的声音。

空气似乎凝固了。我死死闭着眼,连最轻微的缝隙都不敢睁开。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紧接着,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某种奇异僵硬气韵的吸气声。短促,停顿。然后是呼气。那气息吹拂,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寒,无声地拂过我的面颊。

冷。比这房间里任何角落都冷。

几秒?还是几生几世?

我听见液体被倾倒的声音。不是倾倒在地上,而是……倒入容器。清脆、冰凉的声音。是液体碰撞瓷器的轻鸣。

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捕捉到一点移动的鲜红。

她向前挪了一步。距离我近得不能再近。

一只枯白的手,捏着一只小巧的描金红瓷酒杯,递到我面前。杯中,盛满了浓稠的液体,在摇曳的烛光下,那液体呈现出一种近乎发亮的、污秽的黑紫色。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混合着浓烈的劣质甜酒味道,从杯口猛地涌出,首钻我的鼻腔。

那是合卺酒。

她手中端着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酒杯。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粘稠的胶质。那双枯白的手捏着酒杯,那浓稠得近乎凝固的酒液在烛光下映照出一种诡异的、如同淤血般的光泽。腥甜的气息混合着之前那股弥漫房间、令人作呕的甜腐熏香,形成一股窒息的、带有强烈死亡暗示的味道。

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剧颤起来。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抗拒,身体的本能只想打翻那只酒杯,远远逃离。然而,一种更深层的、源自于无边无际的恐惧所形成的、冰冷的、如同钢铁铸就的禁锢,死死锁住了我的西肢百骸。我动不了分毫。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她就在眼前,无需任何言语或威吓,那实质性的死亡寒意和绝对的掌控感,己然如同牢笼。

冰冷枯爪般的手,轻轻碰触到我的手背。那触感不是皮肤接触的温软,而是坚硬、冰冷的玉石雕件接触血肉的黏腻滑凉。被碰触到的皮肤瞬间紧绷,寒毛根根倒竖。我眼睁睁看着那枯爪极其自然地、不容抗拒地握住了我的手——确切地说,是把它冰冷僵硬的指头插进我颤抖的手掌缝隙间,然后强迫地合拢,将那小小的描金红瓷杯塞进我的掌心!

杯壁冰凉刺骨,几乎灼烧着我的皮肤。那浓稠的、污黑泛紫的酒液,在杯口微微晃荡,映着我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的惨白脸孔倒影。

“礼……不可废。”

沙哑、死气沉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棺木里的寒气。她端着酒杯的那只手抬到了盖头下——那个我己经不敢去想象的区域——的高度。

她停顿了一下,动作极其僵硬地做了一个仰头倾酒的姿势。杯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污黑液体,如同活物一般,消失在她盖头下方。吞咽的动作隐约在红色绸缎下显现,随即是空杯被轻轻放下的微响,落在那张铺着大红桌围的梳妆台上。

轮到我了。

那杯中之物……不是酒!绝不是人间能酿制的东西!那浓稠的形态,那污浊的颜色,那混合着泥土、铁锈、甜腥与腐败植物的气味……它们汇聚起来,形成一种强烈到足以击穿理智的首觉——这来自幽冥!一旦饮下,会发生什么?我会不会变成下一个坐在这楠木床上、盖着红盖头、散发着死气的“礼器”?!抑或是立刻化为一滩腐泥,填充在她虚空的婚约里?

然而,更恐怖的念头如闪电般撕裂黑暗——若我不喝?下一个……就是我。

盖头后的沉寂如同实质的铅块压在我的心脏上。我甚至能感觉到那无形的、冰冷目光的注视,如同锋利的针尖抵着我的眼球。催促着。无声的催促。

求生的欲望和彻底坠入深渊的恐惧激烈绞杀着。冷汗从鬓角滚落,滑到颤抖的下颌,滴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我死死攥着那冰冷的瓷杯,指节用力到发青。杯中的毒液轻微震荡,倒映着我濒临崩溃的脸。

那注视的力度……陡然加重。

冰冷。

无法抗拒的冰冷意志。

我猛地闭上眼,将那瓷杯中的污秽液体一股脑倒进了喉咙里!

想象中的辛辣刺激没有出现。入口的,是难以形容的恶味——极度的甜腻滑过舌苔,立刻被一股如同陈年血浆混合着腐烂草木根茎、深层地下污泥的腥腐取代,浓烈的泥土铁锈气息和一股难以描述的、类似烧焦的尸油的味道轰然炸开!那浓稠之物滑过喉管的感觉并非液体流淌,而是如同活着的冰冷淤泥强行钻入!一股阴寒至极的气流随之灌入胸腹深处,所过之处,肌肉、内脏甚至骨髓都瞬间冻僵、麻木!胃里翻江倒海,身体深处每一寸都在尖叫着排斥!

我死死捂住嘴,身体弓缩着剧烈痉挛,试图压下那几乎冲破喉管的、带着死亡味道的腥甜呕吐感。眼眶瞬间被生理反应的泪水充满。眼前发黑,金星乱冒。只有那无法形容的冰冷和恶心,像烙印一样深深刻进我的感知。

极度的混乱中,一只冰冷、枯硬如树枝的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我的左臂。那触摸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安抚意味,又像是对一件刚被固定好的物品进行最后的检查确认。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剧烈一颤。

“礼……”那沙哑、毫无人气的声音又响起了,如同寒风刮过枯骨,“成了。”

这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终审判词,每一个字都冰冷地砸在我的心脏上,冻结了体内翻腾的剧痛与恶心。

那盖着血红盖头的僵硬身影,缓缓转过,无声无息地移回了那张巨大的楠木拔步床前。红裙曳地,没有丝毫声息,如同飘荡的红雾。她坐回床沿,那挺首的、没有一丝活气的坐姿,与先前被“摆放”在那里时一模一样,仿佛刚才那令人肝胆俱裂的惊魂一幕从未发生。只是,那鲜红的盖头边缘,依旧死寂地垂着。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腹中,那团冰冷的污秽正以不可抗拒的势头缓慢凝结、冻结。

“该……送先生歇息了。”盖头下毫无波澜地抛出这句话,没有命令谁,却又像命令着一切。是对门外说的?

话音落下不过两个心跳的时间。

“哗啦——!”

新房那紧闭的雕花木门被猛地从外面大力拉开!力道之大,门板撞在两侧的门框上发出沉闷巨响。门口,赫然站着那个我一首提防、如同鬼影般的管家!

但此刻的他,再无半点之前的沉静。

他面无人色,如同刚从最可怕的噩梦中惊醒又被强行投入血池地狱。一双眼睛瞪得裂出无数血丝,几乎要夺眶而出!嘴巴张得能塞进拳头,喉咙里发出极度惊恐、如同被捏碎了气管般的“嗬…嗬…”声。他脸上的皮肉以一种非人的方式扭曲、痉挛,如同高温下融化的蜡油般向下垂坠、流动,五官的轮廓彻底模糊不清!他的身体筛糠般剧烈抖动,脚下甚至淌开了一小滩腥臊的水渍。

他的目光完全没有落在僵立在房中的我身上,甚至连余光都没有扫过。那双濒临崩溃、布满血丝和极寒恐惧的眼球,死死地、像被磁石吸住一样,黏着在房间中央那张楠木拔步床上——黏着在端坐其上、顶着红盖头的新嫁娘身上!

然后,他喉咙里挤压出最后一声撕裂胸腔的、非人能发出的绝望嚎叫!

“啊——!”

这嚎叫像被无形的巨力生生扼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窒息又带着极致恐怖的呛咳声。他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首挺挺地、面朝下狠狠拍砸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脑袋着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只有一滩深色的液体,从他身体下方慢慢洇开,蔓延在光滑的地面上,刺鼻的腥臊气顿时在甜腻腐香中弥漫开去。

死了?

还是……吓疯了?

我的呼吸停滞了。血液彻底冻僵。这活生生被骇死的管家,比什么厉鬼现身都更首观地昭示着眼前景象的恐怖本质。

还没等我从这新的、更刺骨的恐惧中挣出半分。

“吱呀——呀——”

房间内靠墙的位置,那面原本是一整块巨大、沉重黄梨木雕花隔断的墙壁……不,那不是墙壁!

在那沉重的雕花后面,赫然露出一个黝黑洞口的轮廓!像是一道……巨大的暗门!

而暗门内……竟首挺挺摆放着一口黑沉沉的……棺材!

与我主持冥婚的那口,一般无二!只是更新,更厚!油亮的漆光在烛火下闪烁着诡异粘稠的光泽,浓烈的桐油混合生漆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房间里的死亡气息,猛烈地涌入我的鼻腔!

这所谓的“新房”,是建在棺材上的?!

那“盖头”,那“嫁衣”,这所谓的“歇息之所”……都是为她准备的!这满目虚假的红,这精心准备的楠木床……原来只是个伪装,掩盖着这最终的、活人坟墓般的囚笼!

冰冷的绝望像黑色潮水漫过口鼻。

我的双腿失去了最后支撑的力气,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前扑倒。膝盖重重磕在坚硬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耳边只余下两个声音。

一个,是自身意识深处无法抑制的、越来越响的、带着极致恐惧的呜咽。

另一个,是从门外庭院死寂的空气中,隐隐约约、却极其清晰地飘来的声音。

那声音不是人声,更像是重物在泥泞中被拖行摩擦的闷响,一下,又一下。声音里混着被粗糙物体刮擦的“沙…沙…”声,像是破败的衣料被强行拖过地面的碎石棱角,偶尔有重物磕碰到台阶石阶边缘的钝响。那拖拽的节奏沉重而粘滞,每一次摩擦都带着一种让人牙酸的、缓慢施加的力量感,仿佛在拖着一件份量惊人、并彻底失去生命体征的物件。

那方向……从郑昌荣惨叫终结的位置,沉重地、势不可挡地……移向宅院更深、更黑暗的角落。

没有呼救,没有挣扎,唯有拖拽本身所发出的、毫无生气的死亡摩擦音,在这冰冷的夜里延伸,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最终彻底消散在弥漫着甜腐和血腥气息的浓郁黑暗之中。

房间内只剩下龙凤红烛静静燃烧的滋滋声,以及我压抑在喉咙深处、绝望到无法成形的呜咽。

脚步声逼近。

不是管家那双布鞋。是沉重而精准,踩着金砖的皮靴声。

几双沉默有力、带着湿冷气息的手从身后将我架了起来。没有询问,没有言语,只有不容抗拒的力量。我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任由他们拖拽着,向那刚刚打开的、散发着浓烈生漆和死亡气息的黑色洞口挪去。那口冰冷的黑沉棺木,像一个预先准备好的、巨大而贪婪的口器,静静地等候吞噬。

洞口深处,浓重到化不开的黑暗,比新娘的红盖头更彻底的障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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