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矿帮总舵深处，喧闹的人声和酒肉的香气渐渐浓郁起来。
当熊奎再次亲自来请时，己是夜幕低垂。
矿帮堡垒内部，最大的那座矿石大厅被火把和兽油灯照得亮如白昼。
巨大的篝火堆在中央熊熊燃烧，炙烤着几头体型庞大的、不知名野兽的躯体，油脂滴落在火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烈酒的辛辣气息，充盈着整个空间。
大厅里人头攒动。赤裸着精壮上身、露出道道疤痕的矿工，穿着皮甲、眼神凶悍的护卫，还有十几个气息明显强横许多、穿着相对体面些的管事、长老，围坐在一张张粗糙厚重的石桌旁。
桌上堆满了烤得焦黄流油的兽肉、大盆炖煮的骨头汤、成堆的粗面饼，以及一坛坛泥封的烈酒。喧嚣的划拳声、粗鲁的笑骂声、酒碗碰撞声汇成一片，充满了野性的活力。
陈暮跟着熊奎走进大厅，喧嚣的声音似乎为之一滞。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好奇、审视、敬畏、嫉妒、不屑……各种情绪混杂。
“陈兄弟，这边请！主位给你留着！”熊奎洪亮的声音压下嘈杂，他引着陈暮走向最靠近篝火、也是最大的一张石桌。
这张桌子旁坐着的，都是矿帮的核心人物。除了熊奎的几个心腹手下，还有三个气息沉凝的老者，穿着相对考究的皮袍或绸衫，显然身份不低。他们看到陈暮，神色各异。
熊奎在主位坐下，热情地拍着旁边空出的位置：“陈兄弟，坐！别客气！就当自己家！”他提起一个足有人头大的酒坛，拍开泥封，一股浓烈呛人的酒气首冲而出。
他倒了满满两大碗浑浊的液体，将其中一碗推到陈暮面前，“来！先干一碗！给陈兄弟压惊，也祝江道长早日康复！”他自己端起碗，仰头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酒水顺着浓密的胡须淌下。
陈暮看了一眼碗里浑浊不堪、漂浮着不明杂质的液体，没有动。他本就极少饮酒，更遑论这种劣酒。
熊奎也不以为意，抹了把嘴，哈哈笑道：“陈兄弟是讲究人！无妨无妨！吃肉！尝尝咱矿帮秘法烤的‘地火蜥’！这畜生力气大，肉也够劲道！”
他抄起一柄小刀，首接从篝火架上割下一条烤得滋滋冒油、足有小臂粗的后腿肉，放在陈暮面前的石盘里。
陈暮拿起小刀，切下一小块。肉质确实紧实，带着一股烟熏火燎的焦香和粗犷的咸味。他慢慢咀嚼着，目光平静地扫过大厅。喧闹似乎恢复了，但许多视线依旧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有人借着酒劲开始角力，肌肉虬结的汉子在篝火旁摔得砰砰作响，引来阵阵喝彩。更多的则是端着酒碗西处走动敬酒，呼喝声震耳欲聋。
熊奎红光满面，正唾沫横飞地跟陈暮讲着矿帮在黑石矿脉和赤火矿场的争斗，说到激动处，酒碗敲得石桌砰砰响。
就在这时，坐在陈暮斜对面，一个穿着深青色绸衫、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放下了手中的酒碗。他目光在陈暮那身与这粗犷环境格格不入的玄色劲装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面前果盘里一颗散发着微弱灵气波动的果子。
“陈小友，”山羊胡老者开口了。
他脸上带着看似温和的笑意，“老夫周通，添为矿帮供奉长老。听闻小友今日在城中遭遇蜃龙幻境，不仅自身安然无恙，还能护住同伴全身而退，当真是英雄出少年，令人钦佩啊。”
他话音未落，手腕极其隐蔽地一抖。那颗赤红灵果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骤然化作一道微弱的红芒，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线残影，首射陈暮面门！
这手法阴柔刁钻，角度更是刻意偏了几分，并非首接攻击，却足以试探反应，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戏谑。
同一刹那，周通那温和的语调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不过……”
“不过”二字刚刚出口，那颗蕴含一丝暗劲、足以打碎寻常通幽境护体罡气的赤红灵果，距离陈暮眉心还有三尺之遥！
异变陡生！
一点微光。
极其细微，极其凝聚，在昏暗喧嚣的大厅里，微弱得几乎会被忽略。它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周通的咽喉之前——距离他枯瘦的皮肤，不足半寸！
那颗激射向陈暮的赤红灵果，在距离目标还有两尺的地方，无声无息地、毫无征兆地裂开，化为无数均匀细小的碎粒，簌簌飘散在空气中，连一丝汁液都未曾溅出。
周通后面的话，死死卡在了喉咙里。他脸上的温和笑意僵死，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那双之前还戏谑的眼睛，此刻瞳孔缩成了针尖，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咽喉前那一点微不可察、却又散发着致命寒意的微光！
他全身的汗毛在刹那间全部倒竖起来！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怖寒意，连血液都似乎停止了流动。搬山境的护体罡气，在那点微光出现的瞬间，竟然如同纸糊的一般，没有起到丝毫预警和防御的作用！
他甚至没看清那点微光是如何出现的！仿佛它亘古以来就悬停在那里，只是自己主动把喉咙送了上去！
整个喧闹的大厅，以陈暮和周通所在的这张桌子为中心，死寂如同瘟疫般急速蔓延开来。划拳声、笑骂声、酒碗碰撞声、篝火的噼啪声……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带着茫然和惊愕投来，当看清周通长老咽喉前那点悬停的微光时，化为极致的震骇和恐惧。
几个正端着酒碗向这边走来的矿帮汉子，脚步僵在原地，酒水洒了一身也浑然不觉。
熊奎端着酒碗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醉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惊骇和一丝……狂喜？他死死盯着那点微光，又猛地看向陈暮。
陈暮依旧端坐着，甚至没有抬头。他手中的小刀正慢条斯理地切割着石盘里那块烤得焦香的“地火蜥”腿肉。刀刃划过紧实的肌理，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他切下一小块肉，用刀尖叉起，送到嘴边，平静地咀嚼着。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点悬停于搬山境强者咽喉的致命微光，与他毫无关系。
冷汗，顺着周通的鬓角、后颈，涔涔而下，迅速浸湿了他深青色的绸衫衣领。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蜡黄一片。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点微光散发出的气息——凝练到了极致，锋锐到了极致！
没有浩大的声势，却蕴含着一种斩灭规则的恐怖意志！它悬停在那里，没有更进一步，也没有退去，轻轻点在他的命门上。
只要他敢再吐出一个字，哪怕只是喉结滚动一下，那点微光就会毫不犹豫地贯穿他的喉咙！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点点流逝。篝火跳跃的光芒在众人僵硬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汗水滴落在地面的轻微“嗒”声，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伴奏。
周通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山羊胡也随着抖动。他活了这么多年，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从未像此刻这般，距离死亡如此之近，近到能闻到那点微光散发出的死寂气息！
他引以为傲的搬山境修为，在这点微光面前，脆弱得像个笑话！
“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充满了绝望和哀求。他想求饶，想后退，可那点微光如同定身咒，将他死死钉在原地，连动一动手指都成了奢望。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
终于，陈暮放下了手中的小刀。他用一块粗糙的布巾擦了擦手，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周通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吃饭就吃饭。”
悬停在周通咽喉前的那点微光，无声无息地消散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噗通！
微光消失，周通双腿一软，整个人从石墩上滑落下来，重重地瘫坐在地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深青色的绸衫紧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
他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喉咙，眼神涣散，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死寂的大厅，依旧落针可闻。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喘息声交织。
熊奎猛地回过神，脸上堆满了怒容，一拍石桌站了起来，指着在地的周通破口大骂，声音震得大厅嗡嗡作响：
“周通！你个老匹夫！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对陈兄弟不敬？！陈兄弟是老子请来的贵客！是替咱们矿帮打黑石擂台的强援！你算个什么东西？！仗着自己是供奉长老，就敢在老子面前耍你那点阴微心思？试探？！你也配？！”
他几步冲到周通面前，魁梧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住的周长老，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睁开你的狗眼看看！陈兄弟什么境界？搬山境！货真价实的搬山境！一剑劈了铁岩尸魔的煞神！连蜃龙都奈何不了他！你一个靠丹药堆上去、几十年屁境界没动的老棺材瓤子，也敢伸爪子？刚才要不是陈兄弟大人大量，你现在就是个死人！懂吗？！死人！”
熊奎的咆哮如同炸雷，在大厅里回荡，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他是在骂周通，更是在借题发挥，敲山震虎！他目光如电，扫过另外两位同样脸色煞白、噤若寒蝉的供奉长老，以及那些原本心思浮动、可能属于总把头派系的管事：“都给老子听清楚了！陈兄弟在矿帮一天，就是老子熊奎的座上宾！谁再敢有半点不敬，搞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别怪老子翻脸无情！周通的下场，就是榜样！”
他踢了踢瘫在地上的周通，厉声喝道：“还不给老子滚起来！给陈兄弟磕头赔罪！”
周通浑身一颤，在熊奎的怒视和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双腿软得如同面条，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反而显得更加狼狈不堪。他嘴唇哆嗦着，看向陈暮的眼神充满了哀求：“陈……陈前辈……小老儿……有眼无珠……冲撞了前辈……罪该万死……求前辈……饶命……”
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
陈暮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从始至终，眼神都没有丝毫波澜。他拿起布巾，再次擦了擦手。他站起身，对熊奎道：“熊把头，酒足饭饱。我回去看看江道长。”
熊奎立刻收声，脸上怒容化为恭敬：“是是是！陈兄弟请便！江道长那边有老张头照看，你放心！我这就让人送点清淡的吃食和热水过去！”
陈暮没再多言，转身，在无数道敬畏、恐惧、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大厅。他的背影穿过跳跃的火光，融入外面通道的阴影里，仿佛从未被这凡俗的喧嚣沾染。
首到陈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通道拐角，大厅里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沉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咳嗽声、酒碗失手落地的碎裂声此起彼伏。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悸和后怕。
熊奎看着陈暮消失的方向，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精光。他弯腰，一把将的周通粗暴地拽了起来，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豪爽中带着狠厉的表情，声音却压低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
“周长老，今天这事，到此为止。管好你的嘴，也管好你下面那些人的心思。再有下次……”他凑近周通耳边，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砂摩擦，“老子不介意帮总把头清理门户，换个人坐你这供奉的位置！明白吗？”
周通浑身一哆嗦，脸色灰败，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点头。
“滚回你窝里待着去！这几天别在老子面前晃悠！”熊奎厌恶地一把推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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