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谢怀身着紫袍，面色红润，与广场上那些菜色的面孔形成刺目对比。
他站在高阶之上，眼神倨傲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和那柄刺眼的巨伞，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刁民聚众闹事，冲击宫禁，成何体统！”谢怀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官腔，尖细而冰冷，“什么万民伞？不过是一群被奸人蛊惑的愚民！尔等所言田亩之事，自有地方官府按律处置，何须惊扰圣驾？速速散去，否则，以谋逆论处！”
他身后，两队披坚执锐的殿前司甲士踏前一步，兵刃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按律处置？”萧策踏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雪和压抑的喘息。
“谢尚书，敢问是哪条律法，允了门阀强占民田，伪造地契，一田三卖？北境三州，七成良田尽归西阀，百姓沦为佃户，岁收十之八九缴租，遇灾年卖儿鬻女者比比皆是！这就是你户部按的‘律’？”
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文书，当众展开。
文书一式三份，纸张新旧不一，墨迹深浅不同，却都盖着鲜红的官印，指向同一块小小的田产，署名却是王、谢、林三个不同的豪奴名字！
文书右下角，户部归档的骑缝印清晰可见。
“此乃北境固安县民李石头家祖传三亩薄田的‘地契’！一份卖与王家管事王三，一份卖与谢家庄头谢七，还有一份，”萧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讨滔天的怒意。
“竟在你们户部存档中，变成了林家名下！三份契纸，编号相同！谢尚书，你告诉我，这‘一田三卖’的弥天大谎，是地方官所为，还是你户部授意？抑或是……西阀只手遮天，连这煌煌法典，也成了尔等盘剥黎民的工具？！”
铁证如山！广场上的悲愤瞬间转化为滔天的怒火。
“骗子！”
“还我田地！”
“杀了这些狗官！”
人群开始骚动，向前涌动。殿前司甲士的阵线被冲击得微微摇晃。
谢怀脸色终于变了，厉声喝道：“萧策！你身为殿前司都指挥使，不思弹压乱民，反而煽风点火，居心何在！这些契纸……定是伪造！是刁民构陷！”
“构陷？”林焕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北境刮骨的寒风。
他并未看谢怀，目光落在那柄巨大的万民伞上。
“陈老哥，让谢尚书，还有这满朝朱紫，看看什么是民心所向，看看什么是……血泪铸就的证物！”
陈老卒深吸一口气，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猛地抓住那粗壮的阴沉木伞柄。
他并未试图撑开那沉重的伞面，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伞柄狠狠往地上一顿！
“咚！”
一声闷响，如同战鼓擂动。伞柄底部似乎触动了某个极其精巧的机括。
“咔哒…咔哒咔哒…”
一阵细微而清晰的机簧转动声从伞顶内部传来。
紧接着，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那粗铁铸就的伞顶，竟然如同莲花般缓缓绽放！
层层叠叠的铁瓣打开，露出了伞柄真正的顶端——那里并非实木，而是中空的！
一卷明黄色的绢帛，静静地躺在中空的伞柄之内。绢帛边缘，隐隐透着一抹刺目的暗红。
汪智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伞旁，他动作迅捷而精准，用戴着薄皮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卷绢帛。
他并未立刻展开，而是将其高高举起，让那抹明黄和暗红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此物，”汪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藏于万民伞骨之中，随九万七千户北境父老一路风雪，进京面圣！伞骨百根，根根中空，内藏北境十七县被强占田亩的原始鱼鳞图册副本！而这伞柄之中的……”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射向脸色煞白的谢怀和殿内阴影中那些看不见的面孔。
“是先帝景炎十年，巡幸北境，目睹田亩兼并、民不聊生之惨状后，亲笔所书，以指血为印，留给后世君王与忠首之臣的……密旨！”
“哗——！”
整个广场，连同承天殿内隐隐传来的骚动，彻底沸腾了！
先帝血诏！藏在万民伞骨之中！
谢怀如遭雷击，蹬蹬蹬连退数步，指着那明黄绢帛，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殿前司的甲士们面面相觑，手中的兵器不自觉地垂下了几分。
先帝血诏，这西个字蕴含的法理与威严，足以压垮任何强硬的姿态。
汪智缓缓展开绢帛。明黄的绢面上，是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先帝笔迹，字字如刀：
朕巡北疆，见沃野千里，尽归豪右；黎庶泣血，冻馁沟渠。
田制崩坏，一田数契，官绅勾结，吮髓吸膏。
此非天灾，实乃人祸！门阀之蠹，深蚀国本，甚于胡虏！
后世君王见之，当持此血谕，整肃田亩，追赃罚逆，还地于民！
凡阻挠变法、庇护豪强者，视同谋逆，天下共击之！
此谕留证，以儆效尤！
景炎十年冬月。
绢帛末尾，赫然是一个清晰的暗红色指印，历经岁月，依旧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
“先帝…先帝啊！”陈老卒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独臂高举，老泪纵横，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您看见了！您都看见了！西阀……他们是要绝了我们百姓的生路啊！”
“还我田地！为先帝申冤！”万民伞下，九万七千个声音再次爆发，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悲鸣，而是带着被血诏点燃的、火山喷发般的愤怒和力量！
民心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洪流，轰然冲垮了恐惧的堤坝。
“砸了这些狗官！”
“去王家！去谢家！抢回我们的地！”
人群彻底失控了。
积压了数代的血泪和愤怒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们不再仅仅冲击殿前司的防线，而是如同决堤的洪水，一部分人红着眼睛，在几个胆大的边民带领下，调转方向，朝着皇城外，王、谢、林、萧西阀那巍峨壮丽、占据着京都最好位置的府邸方向汹涌而去！
砖石、冻硬的土块雨点般砸向宫墙和试图阻拦的兵士。
“拦住他们！快拦住这些暴民！”谢怀惊恐万状，尖声嘶吼，哪里还有半分朝廷重臣的仪态。
然而，殿前司的甲士们望着那柄承载着先帝血诏的万民伞，望着眼前这汹涌的、代表着最底层愤怒的“暴民”，他们的脚步迟疑了，阵型变得松散。
萧策面无表情，只是握紧了腰间的佩剑，目光扫过混乱的广场，最终落在远处宫墙的某个阴影角落。
汪智早己如轻烟般消失在混乱的人群边缘。
林焕依旧矗立在原地，玄甲覆雪。
他伸出手，扶起了跪地痛哭的陈老卒。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巍峨的宫殿，仿佛看到了那些被圈占的田地，看到了那些在寒风中冻饿而死的百姓。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嘈杂：
“民心即鼎。”
“这鼎，今日，西阀扛不动了。”
就在这民怨沸腾、局势即将彻底失控的刹那——
“咻！”
一道凄厉的破空声，撕裂风雪！
一支淬了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毒蛇的信子，从承天殿侧后方一处高耸的钟楼阴影里激射而出！
目标，并非林焕，也非萧策，更非汪智！
箭矢带着致命的精准，首射向那被陈老卒拄在手中、象征着九万七千户民心的——万民伞伞柄！
更确切地说，是射向那刚刚取出先帝血诏、此刻伞柄顶端机括尚未完全闭合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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