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龙骨船的残骸上凝成细珠，顺着断裂的船肋滚落，在沙滩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林沉舟站在水洼前，看着自己右臂的龙骨在水中映出的影子——那截原本泛着冷白的骨头上，竟生出细密的血色纹路，像有人用针在骨头上绣了幅航海图，图中沉船的位置，恰好与沉舟湾古船的坐标重合。
“又重了。”沈知意从身后走来，手里捧着碗温热的药汤，药香里混着鲛人泪草的腥甜，是周晚特意为他熬的，“周晚说这纹路是‘骨忆’，每多一道，就记起段被遗忘的事。”她舀起一勺药汤递到他唇边，指尖触到他腕间的骨节，那里的温度比昨日又低了些，像埋在沙里的古玉。
林沉舟低头饮药时，目光落在沈知意耳后——那最后一缕青丝也开始泛白，根部的霜色像冬雪漫过草地。他突然想起昨夜的梦，梦里父亲将龙骨剑塞进他手里，剑身刻着的“渡魂”二字在血中渐渐模糊，父亲说：“龙骨化兵，是以命换命，记着，别让剑认主。”当时不懂，现在看着自己右臂的龙骨越来越长，才明白“认主”意味着什么——彻底失去肉身，成为剑的傀儡。
午时的阳光晒得沙滩发烫，周晚突然从潮汐里现身，裙摆还沾着海藻，手里攥着块带血的船板。“夺灵教的余党在珍珠岛聚集。”她将船板递给林沉舟，板上的齿痕与噬灵镜的碎片边缘吻合，“他们在挖当年的‘镇魂桩’，想放出被镇压的海煞。”沈知意摸着船板上的血迹，突然想起沈父书房里的密档，说珍珠岛的镇魂桩下，埋着三十名修士的灵根，一旦挖出，海煞便会借灵根重生。
起航时，林沉舟站在古船的甲板上，试着将右臂的龙骨化作长剑。骨刃出鞘的刹那，一阵剧痛从肩窝袭来，眼前突然闪过些破碎的画面：暴雨中的船舱，父亲用龙骨剑刺穿自己的胸膛，鲜血溅在海图上，晕开的形状恰似珍珠岛的轮廓；母亲抱着年幼的他躲在暗舱，嘴里反复念着“别让他成了骨舟”。这些画面稍纵即逝，留下的只有钻心的疼，像有无数根针在刺他的骨髓。
“你刚才瞳孔发灰了。”沈知意扶住他摇晃的身体，指尖摸到他后颈的皮肤下，有块硬物正在缓缓移动，形状像枚缩小的船锚，“是玉石化的前兆。”她从袖中取出片鲛人鳞片，按在他后颈，鳞片立刻泛起蓝光，那硬物的移动才慢了些，“周晚说这是‘骨锈’，再不管，整个人都会变成石头。”
船行至珍珠岛海域时，海水突然变得浑浊，水面漂浮着无数细碎的骨头，像有人在海底碾碎了整船的骸骨。林沉舟将龙骨剑拔出，剑身在浑浊的海水中竟发出嗡鸣，剑身的血色纹路突然亮起，映出海底的景象——夺灵教的人正用锁链捆着渔民，逼迫他们用锄头挖镇魂桩，桩周围的海水泛着墨黑，隐约能看见些扭曲的影子在水下翻滚，是海煞的雏形。
“不能让他们挖到底。”林沉舟握紧龙骨剑，突然发现剑身的纹路变得清晰，竟与镇魂桩上的符文完全一致。他想起父亲的话，龙骨剑本是镇煞的法器，而非杀人的兵器。正犹豫间，夺灵教的人己挖出半截镇魂桩，桩上刻着的修士姓名在阳光下渐渐模糊，水下的海煞突然掀起巨浪，将一艘渔船拍得粉碎。
“用肋骨。”沈知意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着他右臂内侧新长出的细骨，“周晚说龙骨的每一节都有用处，肋骨能化弓，脊椎能做箭。”林沉舟咬咬牙，忍着剧痛将两根肋骨抽出，骨节断裂的声音在浪声里格外刺耳。肋骨在他手中迅速变形，化作一把古朴的弓，脊椎则化作三支泛着银光的箭，箭镞上刻着极小的“安”字。
他拉弓搭箭时，沈知意突然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血滴在箭镞上。“我的血能引煞。”她的白发在风中扬起，与他的骨弓相映，像一幅苍凉的画，“射向镇魂桩的裂缝，那里是海煞的弱点。”三支箭带着血光离弦，精准地扎进镇魂桩的裂缝，箭尾的羽毛突然展开，化作三张小小的网，将溢出的黑气牢牢罩住。
夺灵教的人见状，举着法器扑了过来。林沉舟挥起龙骨剑迎上，剑身在厮杀中越来越亮，血色纹路爬满了他的半边脸颊，像张诡异的面具。他每砍出一剑，就觉得脑中的记忆被削去一块，刚才还清晰的沈知意的名字，此刻竟有些模糊，只记得要护着身边这个白发女子，护着这片海。
沈知意看着他越来越空洞的眼神，突然扑过去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后背的骨锈上。“林沉舟，看着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白发突然泛起金光，与他身上的血纹交织，“你说过要陪我等回魂潮，你忘了？”金光穿透他的身体时，林沉舟眼中的空洞渐渐褪去，他猛地回神，看着自己沾满血的手，又看看被剑气划伤的渔民，突然将龙骨剑狠狠插进沙滩。
“别再用了。”沈知意按住他想拔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他的骨缝渗进去，“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她指向珍珠岛的山坳，那里的忘忧花丛突然剧烈摇晃，花瓣纷纷飘向镇魂桩，在桩顶组成个巨大的“镇”字——是还魂岛的残魂赶来相助了。
海煞的黑气在忘忧花的光芒中渐渐消散，夺灵教的人见状西散而逃。林沉舟瘫坐在沙滩上，看着自己右臂的龙骨慢慢缩回体内，骨头上的血色纹路淡了些，却留下了永久的疤痕。他想对沈知意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忘了要说什么，只记得她的白发在阳光下很刺眼，像雪。
沈知意从怀里掏出个木牌，上面刻着他的名字，是她昨夜在船舱里刻的。“怕你忘了。”她将木牌塞进他手心，“周晚说把名字刻在木头??，就能记住。”林沉舟握紧木牌，指尖的骨锈蹭在木牌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像个笨拙的吻。
返航时，林沉舟在船板上刻字，一笔一划，刻得很慢。沈知意凑过去看，见他刻的是“沈知意”三个字，每个字的笔画都很深，刻穿了船板，能看见底下的海水在轻轻晃动。“怕忘了。”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发涩，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刻深点，就忘不了了。”
沈知意突然捂住嘴，眼泪落在船板上，打湿了他刻的字。那些字在泪水中渐渐模糊，却又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变得清晰，像有股力量在守护着这份记忆。她知道，龙骨化兵的代价，远比他们想象的残酷，那些被遗忘的，或许不只是名字，还有爱，有痛，有所有让人心甘情愿活下去的理由。
暮色漫过珍珠岛时，龙骨船的残骸在沙滩上投下长长的影，像条搁浅的鱼。林沉舟靠在残骸上，手里紧紧攥着刻有沈知意名字的木牌，右臂的龙骨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像在守护着一个易碎的梦。沈知意坐在他身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听着他越来越慢的心跳，突然在心里默念：若骨舟成，我为帆。
夜渐深，沉舟湾的浪声里，多了些极轻的刻字声，是林沉舟在船板上一遍遍地刻着沈知意的名字，仿佛要将这三个字，刻进自己的骨头里，刻进这片海的记忆里，刻进所有可能被遗忘的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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