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远的审讯记录放在苏晚面前时，海水的腥气正顺着23楼的窗缝往里钻。纸页上的字迹洇着湿痕，像被眼泪泡过——他招认了工头苏志强的另一桩隐秘，比埋尸更令人齿冷。
“那老东西不止埋了渔民。”周明远在审讯室里突然剧烈颤抖，手铐撞得铁椅哐当响，“他还埋了自己的女儿。就埋在码头仓库的地基下，用桃木钉穿着骨头，说是‘镇宅的木骨’。”
苏晚的指尖捏皱了纸页。桃木钉镇骨，是沿海最阴毒的诅咒，据说能让魂魄永世困在木与土之间，成为活的地基。她猛地想起父母遗骸旁那截断裂的桃木——当时以为是海边捡来的废料，现在想来，那木纹里藏着的，是苏家另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玉佩在领口发烫，比上次封印“怪尸”时更灼人。她解开链子，发现月牙内侧浮现出细密的纹路，像幅微型海图，标注的终点不是望海礁，是城西废弃的货运码头。
去码头的路上，出租车司机反复念叨“邪门”。“那地方邪乎得很，”他指了指窗外掠过的海岸线，“前几年拆仓库时，挖出来的木头桩子都在流血，晚上还能听见有人哭，说‘爹，我冷’。”
仓库区确实废弃了，断壁残垣间生着半人高的蒿草，空气里飘着股腐朽的木头味，混着若有若无的奶香——像婴儿用的奶粉，甜得发腻。苏晚跟着玉佩的指引走到最深处的仓库，墙角的裂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汁液，顺着砖缝流到地上，汇集成细小的溪流。
裂缝里卡着半块桃木，上面刻着个“苏”字。
她蹲下身，指尖刚触到桃木，地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裂缝“咔”地裂开半尺宽，露出底下黑黢黢的空间。腥臭味再次涌来，却比之前多了种甜腻的奶香，紧接着，有什么东西顺着裂缝爬了上来。
不是鳞片。
是缠绕的桃木根须，根须上长着细小的倒刺，尖端挂着半片婴儿的襁褓，布料上绣着个褪色的月牙。根须的尽头，裹着团模糊的肉色，像个蜷缩的胎儿，隐约能看见细小的手指在蠕动。
“姐姐。”
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钻进耳朵，不是来自某个方向，而是首接响在脑子里。“冷……爹爹用钉子钉我的骨头，说这样我就不会变成海怪了。”
苏晚的心脏像被桃木钉刺穿。苏志强的女儿，那个被当作“木骨”埋了几十年的婴孩，她的怨念根本没随着玉佩的光芒消散，反而因为渔民的解脱，变得更加清晰。
根须突然朝她缠过来，带着湿漉漉的寒气。苏晚举起玉佩，光芒却比上次黯淡许多。“你是苏家的人？”婴孩的声音带着疑惑，根须停在半空，“你的血……和爹爹的一样，却又不一样。”
“我是苏晚。”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来带你回家。”
“家？”婴孩笑了，笑声里带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天真，“我的家在海底。爹爹说，我娘是被海水卷走的，我生下来就长鱼鳞，他怕我也变成怪物，才把我钉在土里的。”
根须突然剧烈扭动起来，仓库的梁柱开始摇晃，地上的暗红汁液沸腾般冒泡。“他骗我！”婴孩的声音尖锐起来，“我听见娘在海里哭，她在找我！那些桃木钉根本镇不住我，是我自己不想走，我要等爹爹来给我拔钉子！”
苏晚的目光落在裂缝深处，那里隐约能看见堆在一起的桃木钉，锈迹斑斑，钉头上沾着黑色的血痂。她突然明白，苏志强不是怕女儿变成怪物，是怕她像妻子一样“回归大海”——那个年代的渔民相信，被海水带走的人会化作潮汐，永远漂泊，而用至亲的骨血做“木骨”，能让土地永远不被海水侵蚀。
这栋楼，这片填海造陆的土地，根本就是用两具冤魂的骨血做的地基。
玉佩的光芒越来越弱，苏晚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像有桃木钉在往里钻。她想起母亲日记里的话：“苏家女娃的血，是解开诅咒的钥匙，也是最烈的祭品。”
“你想拔钉子吗？”苏晚对着裂缝说，“我可以帮你，但你要先告诉我，我娘当年跳海，是不是为了找你？”
根须突然静止了。过了很久，婴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是……她抱着你的玉佩跳的，说要替苏家还血债。她在海里找到我娘的骨头，用自己的血养着，说等你长大了，就不用再受这苦了。”
苏晚的眼泪掉下来，砸在桃木上，木头突然发出“滋啦”的响声，裂开一道缝。她咬破指尖，将血滴在玉佩上，月牙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红光，比之前的白光更炽烈，像燃烧的血。
“拔钉子吧。”婴孩说，声音平静了许多，“我娘说，该结束了。”
根须自动分开，露出底下的桃木钉。苏晚伸手进去，指尖触到钉子的瞬间，像是摸到了滚烫的烙铁。她一根一根地拔，每拔一根，地面就震动一下，仓库的裂缝里涌出大量的海水，却奇怪地没有漫过她的脚踝，只是在脚边打着旋，像在哭泣。
最后一根钉子出时，缠绕的根须突然散开，露出个小小的骨架，手腕上戴着半块月牙玉佩——是苏志强妻子的那半块。
苏晚将两块玉佩拼在一起，完整的月牙腾空而起，在仓库上空化作巨大的船影，和当年海面上的船影一模一样。骨架顺着船影投下的光飘上去，襁褓上的月牙与船影重叠，发出婴儿咯咯的笑声。
“姐姐，我娘来接我了。”
船影渐渐透明，带着骨架消失在云层里。裂缝里的海水退去，露出底下平整的土地，桃木钉化作齑粉，被风吹散。
苏晚瘫坐在地上，胸口的疼痛消失了，玉佩变得冰凉，像块普通的石头。她走出仓库时，发现海岸线似乎近了些，海浪拍打着礁石的声音清晰可闻，不再是幻觉。
回到家，她在母亲的首饰盒底层找到一张泛黄的照片。是苏志强和他的妻子女儿，女儿坐在母亲怀里，手腕上的玉佩闪着光。照片背面写着：“1943年7月14日，送妻女归航。”
原来太爷爷当年撒下的三叶草种子，不是为了种归途，是为了标记埋骨的地方。
深夜，苏晚躺在床上，听见海浪声越来越近，像是就在楼下。她走到窗边，看见海韵园的花坛里，三叶草的叶片上都凝着水珠，水珠里映着船影，船上站着苏志强和他的妻子女儿，正朝着深海驶去。
手机突然震动，是条新短信，来自一个未知号码，内容只有三个字：“回家了。”
发件时间显示为1943年7月14日，与那通未接来电，正好相隔八十七年。
苏晚低头看向手心，玉佩不知何时裂成了两半，一半化作细沙，一半变成了粒三叶草种子，和之前那粒一模一样。她把种子埋进花坛，转身回屋时，听见身后传来破土的声音。
月光下，新的三叶草破土而出，叶片上的露珠里，三十七艘白帆正顺着月光铺成的水路，驶向没有尽头的蔚蓝。而远处的海平面上，潮水正一点点漫过沙滩，朝着这栋老楼的方向涌来，温柔得像母亲的怀抱。
她知道，海水终会收回这片填海造陆的土地，就像收回所有被辜负的等待。而她，会留在这里，守着最后的潮汐，听那些未说完的故事，在潮声里，一遍遍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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