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潮头退去后的第三天，23楼的窗台开始渗海水。
不是潮湿的水渍，是真的海水，带着咸腥味，顺着铝合金窗框的缝隙往下滴，在墙面上洇出蜿蜒的蓝痕，像幅未干的海图。苏晚用抹布去擦，指尖触到的液体却突然变得粘稠，缠在布纹里，拉出细亮的银丝——是某种贝类的足丝。
玉佩在领口发烫，比上次拔桃木钉时更灼人。她解下来看，月牙内侧的纹路又变了，之前的海图被抹去，新浮现的线条扭曲交错，像团缠绕的渔网，网眼中心标着个黑三角，指向城西的防波堤。
去防波堤的路上，出租车驶过填海造陆形成的新区，苏晚望着窗外成片的高楼，突然想起周明远的话：“工头当年填的不是海，是海底的坟场。”防波堤的水泥桩上，至今留着1943年的刻痕，是当年苏志强带队修建时留下的，像排歪歪扭扭的墓碑。
潮水退得很远，出大片黑褐色的滩涂，上面散落着细碎的船骸。苏晚踩着湿泥往前走，鞋底陷进软泥里，出时竟缠着半片青花瓷——是民国时期的海碗碎片，碗底印着个模糊的“苏”字。
玉佩突然从掌心滑落，坠在滩涂上，砸出个小坑。坑里的积水迅速翻涌起来，像口沸腾的井，涌出更多的船骸碎片，有朽烂的木板、生锈的铆钉，还有半块刻着“致远”的船牌——和母亲首饰盒里那枚铜铃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它在找船。”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苏晚回头，看见个穿橡胶裤的老人，手里拄着根铁钎，钎头缠着渔网。是守堤人陈伯，在这里守了五十年。“你奶奶当年总来这儿，说要等船靠岸。”老人往滩涂深处指，“那片冒泡的地方，是海眼。”
滩涂尽头，有片海水在咕嘟冒泡，像口沸腾的泉眼，水面漂浮着层银白色的泡沫，聚而不散。苏晚走近了才发现，泡沫里裹着细小的字迹，是用海水写的：
“船骸之下，还有船骸。”
“苏志强的船，载着三十六个家庭的骨灰。”
“他没把她们送归大海，是沉进了海眼。”
字迹很快被新的泡沫覆盖，浮现出更惊人的内容：“桃木钉镇的不是婴孩，是船骸的怨气。你拔了钉子，等于打开了舱门。”
苏晚的指尖冰凉。她终于明白，太爷爷撒下的三叶草种子，不是标记归途，是标记沉船的坐标。那些被称作“海之子”的实验体，根本不是在海底长大，是被封存在沉船里，用苏家女娃的基因做“防腐剂”，熬过了八十七年的黑暗。
“你娘知道。”陈伯的铁钎插进冒泡的海眼，带出块沾满淤泥的木板，上面刻着“37”，“她每年来换骨髓，不是替你养船锚，是用自己的骨血给海眼填‘塞子’。她怕你像她一样，听见船骸里的哭喊声。”
玉佩突然腾空而起，悬在海眼上方，月牙的缺口对准冒泡的中心。水面剧烈翻涌起来，露出艘沉船的轮廓，甲板上的铜铃还在，只是锈成了绿色，铃舌上缠着根红绳，和母亲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作者“努力奋斗的小萌新”推荐阅读《鳞爪》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她们在敲铃。”陈伯往后退了退，“要开船了。”
苏晚听见船骸里传来细碎的敲击声，不是铜铃，是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三十七道声音合在一起，像首绝望的安魂曲。她想起那些穿旗袍的女子左额的疤痕——那不是伤疤，是沉船时被木板撞出的印记。
海眼突然喷出股水柱，里面卷着块腐烂的舱门，门后飘出无数三叶草种子，落在滩涂上，瞬间生根发芽，叶片上的露珠映出三十六个女子的脸，她们不再穿旗袍，而是粗布渔裙，手里捧着陶罐，罐口飘出骨灰的白气。
“我们不是实验体。”有疤痕的女子从露珠里走出来，这次她的声音带着海水的气泡音，“是1943年被抓的渔民女儿，苏志强怕我们被日军抓走，把我们藏进沉船，说等战事平息就救我们出去。可他再也没回来。”
苏晚的玉佩突然裂开，一半化作船锚，一半化作钥匙。她抓起钥匙，走向那艘沉船的残骸，舱门的锁孔正好能插进钥匙，转动时，里面传来铁链松动的巨响。
“你娘当年跳海，是为了给我们送钥匙。”女子说，“她的血混着海水渗进船骸，才让我们的意识没被骨灰吞噬。她把钥匙藏在你基因里，怕周明远找到——他要的不是玉佩，是这船里的三十六个魂魄，能帮他打通阴阳路。”
舱门打开的瞬间，海眼涌出的海水突然变成了银灰色，像融化的白银，顺着三叶草铺成的路径流向沉船。那些陶罐里的骨灰倒进海水里，竟化作了银鳞，贴在船板上，让腐朽的船身渐渐变得结实。
“开船吧。”女子将船锚递给苏晚，“你母亲的骨血在船底做了新的龙骨，这次，我们真的能归航了。”
苏晚握住船锚，锚链突然变得很长，一头扎进海眼，另一头连着她的心脏。她能感觉到三十六个魂魄的重量，像母亲当年替她养船锚时，骨血里流动的潮汐记忆。
当第七个潮头再次漫过滩涂时，沉船真的动了。它顺着银灰色的海水驶向深海，三叶草在船尾开出白色的花，花瓣落在水面，化作新的航标。苏晚站在防波堤上，看着船影消失在海平线，玉佩的碎片从掌心滑落，掉进海眼，冒泡声渐渐停了。
陈伯用铁钎在滩涂上画了个圈：“这下踏实了。你奶奶说，等船开走，海眼就会闭上，这栋楼再也不会渗海水了。”
苏晚回到23楼，窗台的渗水果然停了。但深夜睡觉时，她听见了海浪声——不是幻觉，是真的海浪声，从楼底传来，温柔得像母亲哼的童谣。她走到窗边，看见海韵园的花坛里，三叶草的叶片上都躺着粒银珠，珠身上刻着“安”字。
手机最后一次震动，是条彩信，来自那个船底舱的号码。照片上是艘崭新的木船，甲板上站着穿渔裙的女子们，最前面的女子左额有疤痕，手里举着半块月牙玉佩，背景是蔚蓝的大海，海面上漂着片三叶草叶子，叶子上坐着个穿白裙的小女孩，像小时候的她。
发送时间显示为2027年7月14日，与她出生的那天，正好相差二十年。
苏晚把手机放在窗台，月光落在屏幕上，照片里的船影渐渐淡去，融进窗外的夜色里。她知道，那些消失的船骸没有真的离开，它们化作了这栋楼的新地基，用三十六个魂魄的安宁，压住了填海造陆时的罪孽。
而23楼的海浪声，是它们留给人间的，最后的、温柔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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