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七年的冬来得格外早，霜降刚过，瑶光宫的荷花池就结了层薄冰。昭华是被冻醒的，不是寻常的寒意，是那种冰碴子钻进骨头缝的刺痛，像是有人正拿着冰锥往她心口扎。
她猛地睁开眼，视线里先是一片模糊的白，随即炸开两团截然不同的光影 —— 左边是冲天的火光，红得像泼翻的朱砂，能听见无数人在火里哭嚎，而她自己正站在镇国公府的门楼上，笑得前仰后合，手里还举着半支燃着的火把；右边是断崖，灰得像蒙尘的铜镜，风声灌满了她的耳朵，雁门关的城楼在远处摇摇欲坠，一支羽箭穿透她的肩胛，带着铁锈味的血沫子涌到喉咙口。
“呃……” 昭华蜷起身子，指甲深深抠进锦被，锦被里填的银丝被攥得发出细碎的呻吟。脖颈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摸到的不是箭杆，是自己的衣领。可那感觉太真实了，像是有人正从背后死死勒住她的脖子，逼她看着那些被她纵火烧死的冤魂，看着雁门关下堆积如山的尸骨。
“公主，您醒了？”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瓷碗碰撞的轻响。
昭华的瞳孔骤然收缩，所有光影瞬间坍缩成一个模糊的人影。是挽月，她的贴身侍女，正端着个描金的白瓷碗，碗里盛着燕窝，热气氤氲了侍女半张脸。
就是这张脸。
第一世，她亲手把挽月绑在柱子上，看着她被自己放的火烧成焦炭。那时候挽月也是这样怯生生地看着她，说 “公主，别烧了，会出人命的”。
“闭嘴！” 昭华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身体比意识先一步行动。她猛地探身，五指死死掐住挽月的咽喉，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颈动脉的搏动，像受惊的兔子在乱撞。
挽月手里的燕窝 “哐当” 一声摔在地上，白瓷碎裂的脆响刺破了殿内的死寂。她的眼睛瞪得滚圆，舌头微微吐出，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像被抽走了魂的木偶。
“呵……” 昭华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这感觉太熟悉了，第一世每次掐住别人脖子时，她都能感受到这种掌控生死的，像捏碎一颗熟透的葡萄，汁水西溅。
可就在这时，雁门关坠崖的剧痛毫无预兆地撞上太阳穴。她仿佛又看到了第二世的自己，被北狄的冷箭射中胸膛，从城楼坠落时，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挽月疯了一样朝她跑来，喊着 “公主 ——”。
“呃啊！” 昭华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力道之大让自己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床柱上，疼得眼前发黑。
挽月瘫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混着嘴角溢出的血丝往下淌。她看着昭华，眼神里的恐惧像要溢出来，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昭华蜷缩在床角，双手抱住自己的头。两世的记忆像两条毒蛇，在她脑子里疯狂撕咬。一会儿是火，一会儿是雪；一会儿是狂笑，一会儿是痛哭；一会儿是杀人的，一会儿是救人的执念。
“不…… 不是我……” 她喃喃自语，指甲深深刮过自己的脸颊，想把那些混乱的记忆刮出去。可没用，那些画面像刻在骨头上的花纹，怎么也抹不掉。
地上的燕窝淌了一地，碎瓷片反射着窗棂透进来的微光，照亮了散落的燕窝丝，像一堆纠缠的白虫子。昭华盯着那些白虫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突然捂住嘴，翻身下床，赤着脚就往殿外跑。
廊下的青石板冻得像冰，踩上去疼得她一激灵。庭院里的荷花池结着薄冰，冰面下的枯荷枝桠扭曲地伸展，像无数只抓挠的手。昭华扑到池边，扶着汉白玉的栏杆剧烈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公主！您怎么了？” 挽月的声音带着哭腔追出来，想上前扶她，又怕得不敢靠近，只能在三步开外打转。
昭华抬起头，冰池的水面倒映出一张陌生的脸。苍白，消瘦，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唯有一双眼睛，瞳孔深处像是燃着两团火，一明一灭，疯狂而绝望。
这是谁？
是那个纵火烧城、草菅人命的昭华？还是那个保家卫国、战死沙场的昭华？
都不是。
她只是个被困在两世记忆里的怪物。
“水……” 昭华的声音破碎不堪。
挽月连忙跑回殿里，用最快的速度端来一杯温水。昭华接过水杯，手指抖得厉害，水洒了大半在衣襟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一口饮尽剩下的水，把杯子递还给挽月。当指尖触碰到对方的手时，挽月像触电一样缩了缩。昭华看着她脖子上清晰的指印，红得发紫，像戴了个丑陋的项圈。
“对不……” 道歉的话刚到嘴边，就被第一世的冷笑堵了回去。她凭什么道歉？她是公主，杀个人又怎么样？
可第二世的记忆紧接着涌上来，她想起自己临死前，那些被她救下的士兵跪在她面前，说 “公主，您是好人”。
“我……” 昭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猛地转身，踉跄着跑回寝殿，“砰” 地一声关上殿门，把自己和那个惊恐的世界隔绝开来。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双手插进自己的长发里，用力撕扯。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棂透进来的微光，照亮了地上碎裂的瓷片和狼藉的燕窝。
“为什么……” 昭华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终于决堤，“为什么是我……”
她不想要这些记忆，不想要这该死的轮回。第一世的恶让她恶心，第二世的善让她疲惫。她像个被塞进两个灵魂的容器，随时都可能炸裂。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了脚步声，还有镇国公标志性的咳嗽声。昭华猛地抬起头，胡乱抹掉脸上的眼泪，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到铜镜前。
铜镜里的人影模糊不清，她却觉得看到了三张脸在重叠、扭曲。一张是笑得疯狂的，一张是哭得绝望的，还有一张，是此刻这张茫然无措的。
“外祖父来了……” 昭华喃喃自语，下意识地想整理仪容。可当她的手触碰到铜镜边缘时，第一世砸毁一切的冲动又冒了出来。
“滚开！” 她尖叫一声，手臂横扫，铜镜 “哐当” 一声摔在地上，裂纹蛛网般蔓延开来，将那张扭曲的脸分割成无数块。
就在铜镜落地的瞬间，殿门被推开了。镇国公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苍老的脸上满是担忧。他刚从边关回来，身上还带着风霜的气息，看到殿内的狼藉和地上碎裂的铜镜，眉头猛地皱起。
“华儿，怎么了？” 老人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昭华转过身，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瞬间变得冰冷。她看着镇国公，第一世外祖父被她气得吐血的画面和第二世外祖父战死沙场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两把钝刀在来回切割她的心脏。
“外祖父。” 她先唤了一声，声音温柔得像春水，带着孩童般的亲昵。她朝着镇国公跑过去，想像小时候那样扑进他怀里。
可就在靠近的那一刻，雁门关的箭雨仿佛穿透了时空，射在她的记忆里。她猛地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眼神里的温柔瞬间被戾气取代。
“外祖父？” 她歪着头，声音轻飘飘的，像淬了毒的羽毛，“您还记得雁门关的箭雨吗？密密麻麻的，像蝗虫过境。您说，那些箭要是都射在您身上，会不会很有趣？”
镇国公的脸色 “唰” 地一下变得惨白。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手里的拐杖 “咚” 地戳在地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看着眼前的外孙女，那张脸还是熟悉的脸，可眼神里的东西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个披着他孙女皮囊的恶鬼。
“你…… 你说什么？” 老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昭华看着外祖父惊恐的模样，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像第一世每次看到别人害怕时一样。可紧接着，巨大的悲伤又将她淹没。她想起第二世临死前，外祖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她说 “华儿，活下去”。
“我……” 昭华张了张嘴，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她只是站在那里，在破碎的铜镜前，在狼藉的殿堂里，在两世记忆的夹缝中，像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该走向哪一边。窗外的风卷起地上的碎雪，敲打着窗棂，像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
这一世，到底该怎么活？
昭华不知道。她只知道，从冰湖惊醒的这一刻起，她的世界己经彻底崩塌，而她，必须在这片废墟上，重新拼凑出一个自己。可这个自己，是善是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殿外的天色渐渐亮了，微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镇国公依旧站在门口，看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外孙女，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挽月蜷缩在角落里，用袖子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而昭华，她缓缓蹲下身，捡起一块锋利的铜镜碎片，碎片的边缘映出她一只眼睛，瞳孔里一半是火，一半是雪。她的指尖轻轻划过碎片的边缘，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或许，这就是她的宿命。在善与恶之间反复横跳，在记忆的泥沼里挣扎，首到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无论这条路通向何方，她都必须走下去。
她握紧了手中的碎片，仿佛握住了自己破碎的灵魂。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的战争，才刚刚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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