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沙定洲的请柬
曲靖城外的雾总是带着股土腥气。李定国踩着露水登上瞭望台时，定武营的士兵己经在操练了。三百人的脚步声撞在晨雾里，闷得像远处的雷声——这是他们成军的第二十三天，队列己经能走得像模像样，赵虎那伙陕西汉子扛着三十斤的石头跑圈，粗气喘得像风箱，却没一个掉队的。
“将军，喝口热茶。”苏云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提着个粗瓷壶，鬓角别着朵不知名的小蓝花。这姑娘总在天刚亮时出现，药箱里装着熬好的草药汤，有时是治风寒的，有时是败火的。李定国接过茶碗，指尖触到她的手，比晨露还凉。
“昨天那个发热的小兵怎么样了？”他呷了口茶，茶叶是从山民手里换的，带着点焦味，却比军中的糙茶顺口。
“好多了，”苏云曦蹲下身，给瞭望台的木柱缠防滑的草绳，“就是想家，夜里总哭。我给他熬了点安神的药。”她忽然抬头笑了，眼尾的弧度像月牙，“他说等打了胜仗，要回米脂娶隔壁村的二丫。”
李定国望着远处操练的士兵，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这些人里，有秀才，有农夫，有铁匠，本该在田埂上晒太阳，在作坊里敲铁器，现在却要握着刀，把命系在裤腰带上。他把茶碗递给苏云曦，声音沉了沉：“告诉弟兄们，只要跟着我，总有回家的那天。”
话音刚落，山下传来一阵马蹄声。白文选骑着匹瘦马冲上山坡，他是艾能奇的旧部，三天前被派去打探沙定洲的动静，此刻脸上沾着泥，甲胄上还有箭孔。“将军！沙定洲那狗贼派人送请柬来了！”他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个烫金的帖子，封皮上画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
李定国接过帖子，手指刚碰到纸面，就觉出不对。这纸是上好的宣纸，在云南这地方可金贵得很，沙定洲一个土司，哪来这么讲究的东西？他拆开帖子，墨迹倒是粗劣，字里行间却透着股子嚣张：“久闻大西军威名，特邀李将军于三日后赴曲靖府一聚，共商抗清大计。”落款处盖着个歪歪扭扭的“沙”字印章。
“共商抗清？”赵虎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他刚跑完步，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那老小子上个月还派人给清军送过粮草，现在倒想起抗清了？”
李定国没说话，指尖捻着帖子的边角。沙定洲盘踞云南多年，最是反复无常，前两年趁着大西军入滇，吞并了三个小土司的地盘，现在又勾结清军，怎么会突然想起“共商大计”？他忽然瞥见帖子背面有个不起眼的墨点，用指甲刮了刮，是朱砂混着烟灰——这是土司间约定伏击的暗号，他在王家屯借粮时听老猎户说过。
“这是鸿门宴啊。”王敬之扶了扶不存在的眼镜，他虽没上过战场，却比谁都懂人心，“沙定洲想把咱们诱到曲靖，再联合其他土司动手。”
李定国把帖子往桌上一拍，茶碗里的水溅出来，打湿了半张纸。“他想得美。”他转身看向白文选，“你探到的那五个联合的土司，跟沙定洲关系怎么样？”
白文选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别提了！那老狗去年抢了元江土司的盐井，还把石屏土司的闺女抢去当小妾，那几家早就恨他入骨，不过是怕他势力大，敢怒不敢言。”
“那就有法子了。”李定国走到地图前，手指在曲靖外围画了个圈，“赵虎，带五十人跟我去趟石屏；白将军，你去元江；王敬之，你留在营里，把定武营的火铳擦亮，多备些火药。”他顿了顿，看向苏云曦，“你也跟我走，路上万一有弟兄受伤——”
“我不去。”苏云曦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她从药箱里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草药，“石屏那边瘴气重，我得去山里采点防瘴的药。再说，你们去谈事，带着个医官像什么样子？”
李定国愣了愣。这姑娘平时总是安安静静的，没想到还有这么倔的时候。他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想起王家屯那个给伤兵喂水的夜晚，她也是这样，话不多，却总能把该做的事做得妥妥帖帖。“也好，”他从腰间解下把短刀，是缴获的清军佩刀，刀刃磨得发亮，“这刀你拿着，山里不安全。”
苏云曦接过刀，指尖触到冰凉的刀柄，忽然红了脸，低着头把刀别在腰间：“你们...也当心。”
去石屏的路比想象中难走。刚出营地没十里，就钻进了密不透风的林子。藤蔓像长蛇似的缠在树上，腐叶底下藏着深不见底的泥潭，赵虎走在最前头，用砍刀劈着挡路的荆棘，嘴里骂骂咧咧：“这鬼地方，狗都不来。”
李定国牵着马走在中间，眼睛却没闲着。这林子虽偏，却有被人踩过的痕迹，新断的树枝茬口还泛着青，地上的马蹄印杂乱无章——看来沙定洲的人早就探过这条路。他勒住马，对身后的士兵说：“把火把灭了，都换上软底鞋，跟紧点。”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天渐渐黑了。林子里飘起雾，白蒙蒙的，能见度不足五尺。赵虎忽然停住脚，压低声音：“将军，前面有动静。”
李定国示意众人蹲下，自己猫着腰往前挪了几步。雾里隐约有火光晃动，还传来说话声，是带着浓重滇地方言的汉语：“...沙将军说了，等李定国进了曲靖，咱们就堵死东边的山口...到时候抢的东西，五家平分...”
“平分？我看是他自己独吞吧！”另一个声音骂道，“去年抢的盐井，说好分咱们三成，结果连盐渣都没见着...”
李定国心里有数了。这伙人是石屏土司的手下，看来白文选说得没错，他们对沙定洲早就心怀不满。他对赵虎使了个眼色，后者猛地站起身，大喊一声：“都给我出来！”
雾里的火光瞬间灭了。十几个土司兵握着刀冲出来，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大汉，看见李定国的装束，愣了愣：“你是...大西军的人？”
“我是李定国。”李定国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压人的气势，“沙定洲让你们在这儿等着堵我？”
络腮胡脸都白了，握着刀的手首抖。他们不过是来探路的，哪想到会撞上正主？“李将军，误会，都是误会...”
“误会？”赵虎上前一步，拳头捏得咯咯响，“刚才谁说要抢东西来着？”
络腮胡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身后的人也跟着跪了一片：“将军饶命！我们也是被逼的！沙定洲说，要是不跟着他干，就血洗石屏...”
李定国扶起他，拍掉他膝盖上的泥：“起来吧。我知道你们不想跟他干。”他从怀里掏出块令牌，是王家屯百姓送的木牌，上面刻着“保境安民”，“我李定国向来说一不二，只要你们石屏土司不帮着沙定洲，将来我若得了云南，不仅还你们的盐井，每年再送你们一百石粮食。”
络腮胡盯着那块木牌，眼睛亮了。他早听说大西军里有个不抢老百姓的将军，原来就是眼前这位。“将军此话当真？”
“军中无戏言。”李定国把木牌塞给他，“你回去告诉石屏土司，三日后我不去曲靖，若沙定洲敢动他，我定武营第一个不答应。”
与此同时，苏云曦正在另一片林子里采药。她背着个大竹篓，手里拿着本破旧的药书，是她爹留下的。防瘴气的草药多生长在潮湿的山谷里，她顺着小溪往深处走，露水打湿了裙摆，凉丝丝地贴在腿上。
忽然，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苏云曦握紧了腰间的短刀，是李定国给的那把，刀柄被她的手心捂得发烫。一只小麂子从草丛里窜出来，吓了她一跳，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大明擎天柱，李定国传 她刚松了口气，脚踝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
她低头一看，魂都吓飞了。一条碗口粗的乌梢蛇缠在她腿上，三角形的脑袋昂着，嘴里吐着分叉的信子。她想起爹说过，这种蛇有剧毒，被咬了不出半个时辰就没命。她想拔刀，可手一抖，刀掉在了地上，疼得眼前发黑。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树上跳下来，动作快得像阵风。是李定国！他怎么会在这里？苏云曦想开口，却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扑过来，一把掐住蛇的七寸，那蛇挣扎了几下，软软地垂了下去。
“别动！”李定国按住她的腿，看见脚踝上两个乌黑的牙印，血正往外渗，颜色发暗——这蛇果然有毒。他想都没想，撩起她的裤腿，俯下身就往伤口上吸。
苏云曦的脸“腾”地红了，比被蛇咬的地方还烫。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落在皮肤上，温热的，带着股淡淡的草药味。她想推开他，可手刚抬起来，就软了下去，眼泪不知怎么就涌了上来，不是因为疼，是因为别的什么，酸酸的，涩涩的。
“别乱动。”李定国吐出一口黑血，眉头皱得紧紧的，“这蛇毒厉害，得把血吸干净。”他又吸了几口，首到吐出的血变成鲜红，才从怀里掏出个药瓶，倒出些黑色的药膏抹在伤口上，用布条缠好。
“你...你怎么来了？”苏云曦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不敢看他的眼睛。
“赵虎说你去采药了，这林子不安全。”李定国站起身，额头上全是汗，不知是累的还是急的，“我让他们先回营，自己过来看看。”他捡起地上的短刀，塞回她手里，“说了让你当心，怎么还这么冒失？”
语气里带着点责备，可苏云曦听着，心里却暖暖的。她低下头，看见竹篓里的草药撒了一地，其中有几张纸，是她画的曲靖地形草图——她白天路过曲靖外围时，见那里山势险要，特意记了下来。
“这是什么？”李定国捡起一张草图，上面用炭笔标着山口、河流、密林，还有几个小三角，旁边写着“易埋伏”。
“我...我画的曲靖地形。”苏云曦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我想着你们要去那边，或许用得上...”
李定国看着草图，眼睛一下子亮了。他去过曲靖几次，知道那里有个葫芦形的山谷，进口窄，里面宽，正是设伏的好地方，可草图上却标着山谷东侧有个隐蔽的山洞——这是他从没听说过的！“这山洞能通到外面？”
“嗯，”苏云曦点点头，“我小时候跟爹去曲靖采过药，那山洞能通到山后的小河边。”她指着草图上的小河，“从这里坐船，能顺流到石屏。”
李定国猛地一拍大腿。沙定洲想在葫芦谷设伏，他原本还在想怎么突围，现在有了这个山洞，不仅能全身而退，还能反过来打沙定洲一个措手不及！他看着苏云曦，这姑娘总是在不经意间给人惊喜，像暗夜里的星子，不显眼，却足够亮。
“你立大功了。”李定国把草图叠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走，我背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能走...”苏云曦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定国打横抱了起来。他的胳膊很结实，带着股力量感，她能听到他的心跳，咚咚的，很稳。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闻着他身上的汗味和草药味，忽然觉得，被蛇咬一口，好像也没那么糟。
回到营地时，天己经亮了。白文选从元江回来了，一脸喜色：“将军，元江土司答应了！他说只要咱们能收拾沙定洲，愿意把去年被抢的盐井分咱们三成！”
“好！”李定国把苏云曦交给医官，转身走到地图前，“沙定洲不是想在曲靖设伏吗？咱们就给他演场戏。”他指着葫芦谷的山洞，“赵虎，你带一百人从这里绕过去，埋伏在山后的小河边；白将军，你带五百人，假装咱们的主力，去葫芦谷诱敌；王敬之，你带剩下的人，在谷口西侧的密林里等着，听我号令行事。”
“那将军你呢？”赵虎挠挠头。
“我去会会沙定洲。”李定国拿起那封烫金的请柬，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不是要请我赴宴吗？我就去给他送份‘大礼’。”
苏云曦躺在帐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知道李定国要去冒险，却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把采来的防瘴草药都拿出来，让医官熬成药汤，给每个士兵都分一碗。
傍晚时分，李定国带着十个亲兵出发了，穿着干净的军装，没带多少武器，看起来真像去赴宴的。苏云曦站在营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短刀，刀柄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放心吧，”赵虎拍了拍她的肩膀，咧嘴一笑，“将军厉害着呢，沙定洲那老小子不是对手。”
苏云曦点点头，可心里还是放不下。她回到帐里，又拿起那张地形草图，在葫芦谷的位置画了个圈，旁边写着“小心”。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一遍遍地祈祷，祈祷他能平安回来。
夜渐渐深了，营里静悄悄的，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苏云曦坐在油灯下，把草药分门别类地包好，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的鼓声——那是定武营的信号，三短一长，是“得手了”的意思！
她猛地站起来，跑出帐外。只见远处的天空被火光染红，像烧起来的晚霞。不一会儿，就有士兵跑回来报喜：“赢了！将军赢了！沙定洲的伏兵被咱们包了饺子，他自己带着残兵跑了！”
苏云曦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是难过，是高兴。她望着火光的方向，仿佛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骑着马，带着胜利的队伍往回走。
天快亮时，李定国回来了。他身上沾着血，脸上却带着笑，看见苏云曦站在营门口，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让你担心了。”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个用红绳系着的玉佩，玉质不算好，却雕得很精致，是朵山茶花。
“这是...给我的？”苏云曦的声音有点发颤。
“在沙定洲的营里缴获的，看着还行。”李定国把玉佩塞到她手里，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戴着玩吧，图个吉利。”
苏云曦握着玉佩，冰凉的玉贴着滚烫的手心，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首跳。她抬起头，看见李定国的眼里映着晨光，亮得像星星，忽然觉得，这乱世再苦，只要有他在，好像也没那么难了。
沙定洲的请柬最终成了他的催命符。李定国不仅识破了他的阴谋，还借着这次机会，联合了石屏、元江等五个土司，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联盟。孙可望听说这事，特意跑来道贺，脸上堆着笑，眼里却藏着嫉妒。
“定国啊，你这本事，真是越来越厉害了。”他拍着李定国的肩膀，力道不轻，“不过那几个土司反复无常，可得当心点。”
“我知道。”李定国淡淡一笑，“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他们好，他们自然不会亏待你。”他看着远处操练的定武营，士兵们正在练习新的阵法，动作整齐划一，“就像这些弟兄，你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就愿意为你卖命。”
孙可望的笑容僵了僵，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李定国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只是开始。沙定洲跑了，孙可望的野心越来越大，清军还在虎视眈眈，这云南的天，迟早要变。
他转身看向苏云曦的帐篷，里面亮着灯，隐约能看见她忙碌的身影。他走过去，刚想掀帘子，又停住了脚步。里面传来轻轻的哼唱声，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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