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夏夜总是带着草木的清润，山泉水在石臼里叮咚作响，小燕子正蹲在银杏树下，把刚摘的野山楂和山葡萄往石臼里捣，紫红色的汁液顺着木杵往下滴，溅了她满手。
“你尝尝这个！”她举起木杵，上面沾着混着果肉的汁水，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用山泉水冲开，加两勺蜂蜜，比御膳房的酸梅汤还解渴！”
了尘刚从观主那里讨教完《道德经》，披着月光走过来，接过她递来的粗陶碗。山泉水清冽，混着野果的酸甜和淡淡的蜜香，喝下去竟真的驱散了满身暑气。
“观里的师父总说，喝这些‘凡尘之物’会乱心性。”小燕子自己捧着一碗，咕咚咕咚灌了大半，抹了把嘴笑道，“可我觉得，连山里的果子都不敢尝，还修什么行？”
她用木杵搅着石臼里的果泥，忽然想起白天观主讲的唐代轶事，忍不住皱起眉：“说起来，那个辩机也真是死板。皇上前两天托人捎来的书里写，他被抓的时候，就只会跪在那里念‘阿弥陀佛’，连句辩解都没有。”
了尘握着陶碗的手指微微一顿，月光落在他垂着的眼睫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你说他图什么呢？”小燕子越说越气，把木杵往石臼里一戳，“既护不住高阳公主，也保不住自己，最后还连累李世民落个‘狠心父亲’的名声。高阳被幽禁在宫里，听说到死都没再笑过——这哪是修行？这是蠢！”
她捡起颗掉在地上的野山楂，往嘴里一扔，酸得眯起眼：“我觉得啊，修行不是躲在庙里念经就叫修行。你看咱们现在，在山里认草药是修，跟着观主学道理是修，就连捣个野果汁，也是在修啊！”
了尘抬眸看她，眼底映着漫天星子。
“静慧师太以前跟我说过，”小燕子嚼着山楂，含糊不清地说，“修行就像走路，有的人爱走首路，有的人爱绕弯路，只要能走到想去的地方，哪条路不都是路？佛是修，道是修，在红尘里打滚，学着怎么疼人、怎么护着人，难道就不是修了？”
她指着远处山脚下的点点灯火，那里是守山人的村落，此刻正传来隐约的犬吠和孩童的笑闹：“你看那些老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吵架了会和好，生病了互相送药，他们没读过佛经道典，可活得比谁都明白。这难道不是红尘修？”
了尘望着她被山风吹得微微飘动的发梢，忽然想起初见时，她扒着藏经阁的窗棂，问他“修行能比爬树掏鸟窝有意思吗”。那时只当是孩童戏言，如今听她这番话，才惊觉这丫头看似跳脱，心里却揣着最通透的道理。
多少僧人道士，穷其一生钻研典籍，却参不透“修行”二字的真意——以为避世才算清净，以为无情才算超脱，却忘了修行的终极，本就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世间万物，包括那点滚烫的、舍不得割舍的人情。
“你比那些皓首穷经的人，更懂修。”了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月光落在他眼底，漾起细碎的波澜。
小燕子被他夸得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颊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粉：“我就是随便说说……哪有你懂？你看你抄的经，写的字，观主都说有‘道骨’呢。”
“道骨里，也该有几分人气。”了尘拿起木杵，学着她的样子往石臼里捣了几下，野果的汁液溅到他素色的道袍上，像开了朵小小的花，“以前在寺里，总以为‘六根清净’就是抛却所有念想，可遇见你才知道，心里装着个人，学着怎么为她着想，怎么护她周全，才是更难的修行。”
他想起为了学炒菜，偷偷跑到山脚下的村落，看农妇怎么用菜籽油煎豆腐；想起为了给她暖脚，夜里把她的棉鞋揣在怀里焐热；想起她认不出草药闹笑话时，自己一边无奈一边忍不住想笑——这些琐碎的、带着烟火气的事，比抄十年经卷更能让他明白“顺应本心”西个字的重量。
小燕子听着他的话，心里像被山泉水泡过的蜜，甜丝丝的。她往他碗里又舀了两勺果泥：“那你以后得多跟我学学红尘修！比如怎么爬树摘果子不摔下来，怎么跟山里的小松鼠抢松果……”
了尘被她逗笑，眉眼在月光下柔和得像化开的春水：“好，都听你的。”
夜风穿过竹林，带来远处守山人的歌声，混着石臼里的叮咚声，像一首不成调的歌谣。小燕子捧着陶碗，看着身边的人——他曾是古寺里清冷的佛子，如今却穿着素色道袍，陪她在山野里捣野果，眼里的光比星子还亮。
她忽然觉得，辩机或许到死都没明白，真正的修行从不是逃避，而是勇敢地接住生活递来的每一颗果子，不管是甜的，还是酸的。就像此刻，她手里的野果汁是酸的，心里的滋味却是甜的，而身边的人，正陪着她一起，把这酸甜交织的日子，过成最踏实的修行。
石臼里的果泥渐渐捣成了浆，山泉水倒映着两个依偎的身影，和漫天的星光一起，把这个夏夜，酿成了一坛名叫“红尘”的酒，醇厚，绵长，值得慢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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