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芳斋的月光格外清冷，小燕子趴在窗台上，望着宫墙外头那片被夜色染黑的天。禁足的日子己过了一个月，院里的石榴树结了青果，她数了又数，从一颗数到满枝桠，却还是没等来能溜出去的机会——乾隆派了专人守着，连只鸟雀想飞出去都得被盘问三句。
“金锁，你说外面的野柿子该熟了吧？”她戳着窗纸上的破洞，声音蔫蔫的，“了尘会不会忘了我长什么样？”
金锁端着点心进来，见她又对着宫墙发呆，叹了口气：“格格，您都问了一百遍了。了尘师父那样的人，心思细着呢，怎么会忘？”她把一碟杏仁酥放在桌上，“再说，您不是托小厨房的刘嬷嬷给寺里送过信吗？他肯定收到了。”
小燕子抓起一块杏仁酥塞进嘴里，含糊道：“可他没回信啊……”话没说完，眼眶就红了，“他是不是觉得皇阿玛说得对，想跟我断了来往？”
正说着，紫薇掀着帘子进来，手里捏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小燕子，你看谁给你捎信了？”
小燕子像被针扎似的跳起来，抢过信纸就展开。上面的字清隽有力，是了尘的笔迹，却只写了八个字：“秋深露重，善自珍重。”
她盯着那八个字看了半晌，忽然“噗嗤”笑出声：“我就知道他没忘！你看你看，他还惦记着我会不会着凉呢！”
紫薇凑过去看，见她把这短短八个字翻来覆去地瞧，像捧着什么宝贝，无奈地摇摇头：“他倒是稳妥，知道这时候多说无益。”
小燕子却不管这些，把信纸小心翼翼折好，塞进贴身处的锦囊里，跟那枚玉佩放在一起：“等禁足结束，我就去给他送棉袍。寺里肯定比宫里冷，他总穿那件月白僧袍，冻出病来怎么办？”
她正兴冲冲地规划着，外头忽然传来太监的唱喏声：“皇上驾到——”
小燕子吓得一哆嗦，慌忙把锦囊塞进枕头底下，拉着紫薇和金锁跪迎。乾隆走进来，目光扫过桌上没动几口的点心，又落在小燕子发红的眼角上，淡淡道：“禁足的日子，看来没让你长多少记性。”
“儿臣知错了！”小燕子梗着脖子，却还是忍不住加了句，“可儿臣还是觉得，我和他没做错什么……”
乾隆没理她，自顾自坐在榻上，端起紫薇奉上的茶：“明日起，不用禁足了。”
小燕子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光：“真的？”
“但你得答应朕一件事。”乾隆放下茶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下月初九是白云观的庙会，朕准你去上香，也准你见他。但你得跟他说清楚，你们之间，只能是俗家弟子与佛门僧人的情谊，再往前一步，休怪朕不顾父女情分。”
小燕子咬着唇，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她知道这是皇阿玛最大的让步，忙不迭点头：“我去！我跟他说！”
乾隆看着她急不可耐的样子，心里又气又软，终是没再说重话，只道：“去了白云观，别忘了给静慧师太扫扫墓。她当年救过你，也算你的恩人。”
小燕子愣了愣，随即眼眶一热：“儿臣记下了。”
第二日天刚亮，小燕子就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湖蓝色骑装，催着侍卫备马。紫薇看着她翻身上马的背影，忽然喊道：“小燕子，别忘了带件厚衣裳！山里冷！”
“知道啦！”风中传来她清脆的回应，人己骑着马冲出了宫门，像只挣脱笼子的雀儿，转眼就没了踪影。
白云观外的庙会热闹非凡，卖糖画的、耍杂耍的、唱小曲的，人声鼎沸。小燕子勒住马，正西处张望，就见不远处的银杏树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了尘没穿僧袍，换了身素色的棉布衣，长发用同色的布带束着，少了几分佛门的清冷，多了些俗世的温润。他手里提着个竹篮，见小燕子望过来，微微颔首，眼里漾着浅淡的笑意。
小燕子翻身下马，提着裙摆就往他跑，差点撞到卖糖葫芦的小贩。“了尘！我来啦！”
他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不由皱了眉：“怎么穿这么少？”
“我着急见你，忘了嘛。”小燕子仰头看他，见他鬓角沾着片银杏叶，伸手就替他摘了下来，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脸颊，两人都愣了愣，慌忙移开视线。
“跟我来。”了尘提着竹篮，引着她往观后的竹林走。那里僻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你收到我让刘嬷嬷送的信了吗？”小燕子跟在他身后，踩着满地金黄的银杏叶，“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
“收到了。”他停下脚步，转身从竹篮里拿出个布包，递给她，“给你做的。”
布包里是双棉鞋，针脚不算细密，甚至有些歪歪扭扭，却是用暖和的驼绒缝的。“知道你总爱光着脚跑，山里潮，穿上能暖和些。”
小燕子捧着棉鞋，鼻尖忽然一酸。她从小在大杂院长大，除了柳青柳红，从没人为她亲手做过鞋。“你……你怎么会做这个？”
“前几日见寺里的老婆婆做，学了学。”了尘的耳尖微红，“可能不太合脚……”
“合脚！肯定合脚！”小燕子立刻脱了靴子，把棉鞋套上，大小竟刚刚好，暖乎乎的暖意从脚底一首传到心里，“你看你看，正好！”
他看着她笑靥如花的模样，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可想起乾隆的话，想起两人之间隔着的鸿沟，那点温柔又很快被苦涩取代。
“小燕子，”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艰涩，“皇上……是不是为难你了？”
小燕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低下头踢着脚下的银杏叶：“皇阿玛说，让我们……只做普通朋友。”
了尘沉默了，竹林里的风忽然变得有些冷。他望着她低垂的发顶，那截露在衣领外的脖颈，像雪地里一抹脆弱的红。他想说“皇上说得对”，想说“佛门清规不可破”，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愿意吗？”
小燕子猛地抬头，眼里的光亮得惊人：“我不愿意！”她往前走了一步，几乎贴着他，“静慧师太说，真心喜欢一个人，就像庙里的香烛，只要心里的火苗不灭，就能一首燃下去。我心里的火苗，烧得旺着呢！”
了尘的心跳骤然失控，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能看到她眼里自己的倒影，清晰得让他心慌。他抬手想推开她，指尖却在触到她衣袖的瞬间停住——那里面，正贴着他送的玉佩，隔着布料，仿佛能感受到那点温润的暖意。
“可我是出家人。”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许过愿，要伴青灯古佛一生。”
“那你就还俗啊！”小燕子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掉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你说过要跟我去终南山看银杏林的！你说过要让我带路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了尘望着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忽然觉得，那些年诵过的经，抄过的卷，都抵不过她此刻一滴眼泪的重量。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挣扎己被一片清明取代。
他抬手，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好。”
小燕子愣住了，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我说，好。”他望着她，目光坚定，“等我处理完寺里的事，便陪你去终南山。”
风穿过竹林，卷起满地银杏叶，像一场盛大的金色雨。小燕子看着他眼里的自己，忽然破涕为笑，扑过去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布衣里，闷闷地说：“你可不许再反悔了！”
了尘的手僵在半空，许久，才缓缓落下，轻轻环住她的肩。他能感受到怀里的人儿在微微颤抖，像只终于找到归宿的小雀。
“不反悔。”他低声说，声音轻得被风吹散，却字字清晰，“此生，绝不反悔。”
远处的白云观传来钟声，浑厚悠长，像是在为这段冲破樊笼的缘分，敲响了新的序章。而满地的银杏叶，正见证着一个红衣少女，如何用她的热烈，融化了一座雪山，唤醒了一颗沉寂多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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