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岩村的晨雾裹着焦糊味漫进草棚时，林风正蹲在废墟边翻找。
他用竹片挑开半块烧黑的陶瓮，底下露出半截发霉的红薯——是张婶家的，去年秋天她特意给林风留的，说“等你编完筐，煮给你吃”。现在，陶瓮的裂纹里爬满了白色的霉斑，像条狰狞的蛇。
“阿风！”王铁柱的声音从东头传来，“赵叔又咳血了！”
林风把红薯塞进怀里，跟着他跑过去。赵老根蜷在草席上，嘴角沾着黑血，手里攥着半块没烧完的锄头。看见林风，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亮：“阿风......你娘的银簪......”
“在这儿。”林风摸出脖子上的残片，“我给您收着。”
赵老根的手指动了动，想去摸银簪，却没力气。他喘着粗气，指了指草棚角落：“张婶......二妞的木头小鞋......”
林风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墙角堆着几双烧焦的布鞋，其中一双最小，鞋尖还绣着朵小红花——是二妞的。王铁柱蹲下来，用袖子擦了擦鞋上的灰：“二妞总说，等她长大，要穿这鞋去看花灯......”
草棚外传来孩子的哭声。是刘屠户家的小女儿，才三岁，抱着个缺了口的瓷碗，碗里盛着半块发绿的饼。她的哭声像根细针，扎得人心脏发疼：“娘......饿......”
“去！”赵老根突然用没受伤的腿蹬地，”去后山挖野菜！我就不信，这鬼地方连棵草都不长！”
“赵叔！”林风拽住他，“您的伤还没好......”
“我没事！”赵老根吼道，“我这条老命，还能扛半袋野菜！”他抓起块碎砖，往地上一磕，“你们俩，把能吃的都煮了，给娃们分......”
林风望着他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灾前赵老根在晒谷场教娃们打麦的场景。那时候他腰板首得像根青竹，总说“赤岩村的娃，得像麦穗，越压越实诚”。现在，他佝偻得像张弓，可脊梁骨还没断。
“铁柱，”林风轻声说，“你去后山。我守着赵叔。”
王铁柱点点头，抓起木棍往后山跑。林风蹲下来，给赵老根喂水。老人的手像片枯树皮，攥着粗瓷碗，指节上全是裂开的血口——那是被黑蝎子的人用绳子勒的。
“阿风......”赵老根突然说，“我梦见你娘了。”
林风的手顿了顿。他想起娘临终前的模样，想起她往他怀里塞的银簪，想起她最后说的话：“阿风，要挺首腰杆。”
“她穿着蓝布衫，”赵老根的声音越来越轻，“站在老槐树下，说'老赵，帮我看着娃们......'”
林风的鼻子发酸。他摸出怀里的红薯，掰成小块，塞进赵老根嘴里：“您吃，有力气了，再梦见我娘。”
赵老根嚼了两下，突然笑了：“甜......和你娘煮的红薯一样甜......”
草棚外突然传来骚动。是几个外村的流民被赶了进来，领头的是个戴斗笠的中年男人，背着个破布包，浑身脏得像泥猴。
“求老乡......”男人掀开斗笠，露出张瘦得脱形的脸，“给口吃的吧，我们从山那边过来，三天没吃东西了......”
张婶把最后半块锅盔塞进他手里：“吃吧，都是苦命人。”
男人狼吞虎咽地啃着锅盔，突然指着林风脖子上的银簪：“这......这是金器？”
林风下意识捂住银簪。男人的目光像根针，扎得他心慌：“兄弟，这物件儿，在黑市能换半袋米。”
“滚！”王铁柱从后山跑回来，木棍指着男人，“这是我娘的遗物！”
男人吓得缩了缩脖子，扛起布包就跑。张婶叹了口气：“现在的人，比土匪还狠......”
林风望着男人的背影，突然想起在镇公所听见的传闻——有人说，赤岩村烧了之后，山那头来了个白胡子老头，能腾云驾雾，专收苦命人的信物。他摸了摸怀里的银簪，又看了看赵老根手里的锄头，心里像揣了团乱麻。
”阿风！”王铁柱从草棚外跑进来，“后山有片野莓！红得跟血似的，能吃的！”
林风跟着他往后山跑。残阳把山梁染成血红色，野莓藏在荆棘丛里，像颗颗红玛瑙。王铁柱蹲在地上摘莓子，手指被刺扎得满是血珠：“林风哥，你说......这莓子甜不甜？”
林风摘了颗放进嘴里，酸得首皱眉：“酸。”
“那为啥我娘总说，等天好了，要给我摘野莓？”王铁柱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连口热汤都没喝上......”
林风没说话。他望着山脚下的废墟，想起李阿婆教他编蚂蚱时的模样，想起娘给他擦汗时的手帕，想起爹在灶前烧火时的背影。这些画面像团火，烧得他眼眶发烫。
“铁柱，”他说，”你说......这世上，真有神仙吗？”
王铁柱愣了愣，指了指天空：“李阿婆说过，神仙住在云里，能看见人间的苦。”
“那......”林风摸出怀里的银簪，“要是能找到神仙，能让俺娘活过来吗？”
王铁柱没回答。他望着远处的晚霞，突然说：“林风哥，我娘临死前说，她梦见我穿着新鞋，站在花灯底下。”
林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二妞的红头绳，想起刘屠户家小女儿的瓷碗，想起赵老根的锄头——这些都是被大火烧剩的念想，像根根线，把他们和过去连在一起。
“走。”他说，”回村。”
两人踩着夕阳往回走。草棚里传来孩子的笑声——是刘屠户家的小女儿，正举着半块瓷片当镜子，追着蝴蝶跑。她的笑声像银铃，撞碎了废墟里的死寂。
林风望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有团火在烧。那火不是仇恨，是希望，是他在娘坟前发的誓，是赵老根临终的梦，是王铁柱手里沾着血的野莓。
“铁柱，”他说，“等明天，我去镇里问问，有没有人见过白胡子老头。”
王铁柱笑了，露出两排白牙：”我跟你去！”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叠在满地的焦土上。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可林风觉得，这叫声里有了点不一样的东西——是希望，是火种，是他在废墟里捡到的半块红薯干，是李阿婆临终的笑，是爹娘用命护下的银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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