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晨光终于驱散了大部分黑暗，带来一丝暖意。石叟靠在干草堆上，虽然依旧虚弱得厉害，胸膛起伏艰难，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拨开迷雾的寒星，牢牢锁定着局促不安的秦越人。
“小子！”石叟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重威压，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秦越人心头，“你——可知错？！！”
秦越人浑身一紧，下意识地低下头。
“其一！”石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以身试药，愚蠢之极！狂妄之极！药性猛如虎狼，分毫之差便是生死之界！你以为尝一点便知其性？殊不知体内脏腑气血各有不同，环境时辰亦有影响！你今日侥幸未死，明日再试，便是黄泉路客！医者不自医，更不可轻贱己身性命！此乃行医第一大忌！！” 斥责如同冰雹，砸得秦越人头昏脑涨，后背冷汗涔涔。
“其二！”石叟的怒火并未平息，手指颤抖地指向那颜色怪异的药泥，“用药如用兵，贵在精准！你只知书中所载‘极烈之药’西字，可知断肠草性烈大毒，走窜心脉，红伞盖寒凉蚀腐，专攻肌理？可知其君臣如何佐使？剂量分毫如何把握？火候时机如何掌控？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明医理精微，仅凭一腔孤勇与模糊记忆便敢下此虎狼之药，与那屠夫凭感觉下刀宰牲有何区别？！此乃草菅人命！！” 这声怒斥振聋发聩，让秦越人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昨夜救人的一丝沾沾自喜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后怕和深深的惭愧。
看着少年煞白的脸和眼中尚未熄灭的执着光芒，石叟胸中的怒火渐渐平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语气也缓和了些许：“不过…你这份为了救人，不避污秽、不惧险恶、敢想敢做的‘痴’劲…还有这份在绝境中仍能观察入微、抓住一线生机、甚至能模糊回忆起残篇的天赋…倒真是…世间罕有。” 那“痴”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秦越人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过来！”石叟招招手，语气不容置疑。待秦越人忐忑地靠近，他开始指点：
“望”： “仔细看！此疮边缘初现红晕，乃气血被药力引动，欲驱邪外出之兆。脓液变稀转淡，是毒邪被拔动稀释。此乃生机！再看其色，红中是否带紫？紫乃瘀滞未通！”
“闻”： “此脓腥臭中带着腐酸，乃湿热邪毒夹杂败血之象！寻常疮疡多腥臊，此味大异！”
“问”： （虽自身是病患，仍示范方法）“若病人清醒，需问其痛处是刺痛、胀痛还是木痛？痛在皮肉还是深入骨髓？寒热如何？二便如何？饮食如何？点滴信息，皆关病机！”
“切”： 石叟伸出枯瘦的手腕，“搭上来！感受老夫脉象！” 秦越人紧张地将颤抖的手指搭上。石叟引导：“是否沉细欲绝？然细察之下，尺脉是否有一丝微弱搏动，如豆跳于沙？此乃一线生机！药力己动，此脉象便是佐证！”
接着，他指向石板上残留的毒草：
药性配伍： “断肠草，大毒！性猛，烈如野火，主入心、肝经，走窜力极强，可破沉疴痼疾，亦能顷刻焚身！红伞盖菌粉，亦毒！性偏寒凉，蚀腐拔毒，尤善清解深陷肌腠之秽毒。二者合用，外敷拔此深陷之邪毒，如以毒攻毒，以烈破僵，思路是对的！
点出不足： “然你加入马齿苋，虽取其性寒收敛，欲缓二药之烈，却也如冷水泼炭，削弱了拔毒之力！若换成少许温通血脉、散瘀活络的艾叶炭粉，既能助药力透达，又不碍拔毒之功，岂不更妙？” 寥寥数语，点破关键，让秦越人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石叟看着眼前少年眼中越来越亮的光芒，如同拨云见日，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小子，记住老夫今日所言！医道之本，首重‘明理’！不明阴阳五行、脏腑经络、药性归经、病机演变之理，则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纵有奇方妙药，亦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唯效是从’是根本，但‘效’从何来？从‘明理’中来！从精微入骨的‘观察’中来！从严谨审慎的‘求证’中来！莫要盲从古人经典，亦莫要一味追求奇险偏方！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最后，石叟目光深邃地看着秦越人，枯瘦的手颤抖着，伸进他那件破烂不堪的“乞丐服”最里层，摸索了片刻，竟掏出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巴掌大小的扁平布包！那油布泛着陈旧的黄褐色，边缘磨损，显然年代久远，被主人贴身珍藏。
他并未打开，只是用那双仿佛能看透未来的眼睛，凝视着秦越人：“老夫…石叟。漂泊半生，如无根浮萍。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秦…秦越人。”
“秦越人…”石叟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你…可愿…跟着老夫，学点这‘明理’的本事？学学如何真正…驾驭这岐黄之术？” 破庙的晨光透过残窗，洒在石叟苍老而智慧的脸上，也照亮了秦越人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眼中重新燃起熊熊火焰的身影。他怀中那染血的记录木片，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命运的召唤，变得滚烫。那神秘的油布包裹里，究竟藏着什么惊世秘密？石叟漂泊半生，为何会落得如此境地？污名缠身、无家可归的秦越人，能否抓住这黑暗中伸出的手？这师徒二人的前路，又将通向何方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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