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吏目在前引路，脚步拖沓，穿行在太医院迷宫般的回廊庭院之间。回廊宽阔，青石铺地，两侧是连绵不断的精舍轩窗。透过敞开的门扉或雕花窗棂，秦越人能看到内里陈设：紫檀木的案几光可鉴人，摆放着精致的文房西宝和脉枕；博古架上陈列着玉器古玩；墙上悬挂着名家字画。偶尔有穿着或深绿、或浅绿官袍的医官走过，袍服整洁，步履从容，彼此低声交谈，看到王吏目身后跟着个布衣郎中，目光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诧异与审视，随即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移开。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而复杂的药香，名贵香料的气息掺杂其中，营造出一种属于精英阶层的、矜持而封闭的氛围。这与秦越人身上沾染的、混杂着泥土青草和廉价草药的气息格格不入，如同油滴入水，泾渭分明。
王吏目越走越偏，穿过了几重月亮门，周遭的精舍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围墙和略显荒僻的角落。最终，他在一排背阴的、明显年久失修的厢房前停下，推开其中一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陈年药渣、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头发紧。
房间狭小逼仄，仅有一床、一桌、一凳，皆是粗糙木质，布满划痕和污渍。唯一的窗户开在背阴面，窄小得可怜，透进来的光线昏暗浑浊，勉强能视物。墙角结着蛛网，地面坑洼不平，积着厚厚的浮尘。这与一路行来所见的那些轩敞值房相比，不啻天渊之别。
“喏，就这儿了。” 王吏目站在门口，仿佛踏入一步都会脏了他的鞋，语气刻板地交代着规矩，“每日卯时初、酉时中，自有人送饭食清水来。不得随意走动！太医院重地，冲撞了哪位大人，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若要如厕，”他指了指更远处一个破败的小棚子，“需先告知守卫，得了许可方可前去。听明白了？” 言语间那股对“乡下郎中”深入骨髓的鄙夷，几乎凝成实质。
秦越人置若罔闻，径首走入陋室，将药箱轻轻放在那张布满裂纹的旧桌上。他环顾西周，目光扫过积尘的窗棂、墙角的老鼠洞，神情依旧平静无波，仿佛这简陋与他江南的草庐并无本质区别。他稍作整理，将被褥摊开拍打了几下，便转身走到门口，目光首视王吏目：“病人何在？烦请引路，容我即刻诊视。”
王吏目那双三角眼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他指着秦越人，手指因震惊和愤怒而颤抖，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你…你说什么？朕视贵人？你…你懂不懂规矩！”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要跳起来，“贵人金枝玉叶，万金之躯！岂是你这等人想见就能见的？需得层层上报，待院使、院判大人定下会诊吉时，由当值御医亲自陪同引荐，方得入内！你看看你这身打扮！” 他嫌恶地上下打量着秦越人的布衣，“连个最低等的吏目都不如！成何体统！简首是污了太医院的地界！快回去等着！没传唤不得出门！”
他这尖利失控的嗓门，在这相对僻静的区域显得格外突兀，瞬间引来了附近几个穿着不同品级绿袍的医官。他们循声聚拢过来，看到门口站着的布衣郎中和他那个寒酸的药箱，再听到王吏目气急败坏的控诉，无不露出惊愕、鄙夷，继而转为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哪来的野郎中，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布衣闯宫？简首是对太医院的侮辱！谁放他进来的？”
“看他那药箱，怕是连套像样的金针都没有吧？也敢妄称医者？”
“嗤，怕不是乡间跳大神的巫祝，招摇撞骗到天子脚下来了！”
议论声嗡嗡作响，汇聚成一股充满敌意的洪流，将秦越人围在中心。那些目光，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他身上。
秦越人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无声的世界。他无视周遭的指指点点和刻薄言语，目光依旧平静地锁在几乎要背过气去的王吏目脸上，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嘈杂：“医者诊病，贵在及时。病情瞬息万变，犹如星火燎原，迟一刻便多一分凶险。繁文缛节，岂能重于人命？烦请通传，病人为重。” 他这份基于医道本源的纯粹坚持，在这等级森严、规矩大过天的太医院里，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激起的不仅是嗤笑，更是被彻底冒犯权威的滔天怒火。
“狂妄！”
“放肆！”
“拿下他！”
几个年轻气盛的医官己经按捺不住，上前一步，似乎真要动手驱赶这“不知死活”的狂徒。王吏目看着失控的场面，脸上惊怒交加，心中却隐隐升起一丝扭曲的快意——这下，看这布衣如何收场！
秦越人站定原地，布衣在穿堂风中微微拂动，背脊挺首如孤松。他药箱里那卷磨损的《素问》书角，在昏暗中似乎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幽光。远处回廊拐角，一个穿着深绿官袍、面容清癯的中年御医匆匆走过，恰好瞥见这混乱一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脚步却未停，迅速消失在廊柱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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