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秋天，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将无垠的黑土地泼洒成一片耀眼的金红。沉甸甸的麦穗低垂，的玉米棒子挤破了外衣，高粱穗子染上了醉人的紫红，在强劲的秋风中汇成一片浩瀚的、涌动着成熟气息的海洋。空气里弥漫着谷物醇厚的甜香和被阳光晒透的泥土暖意。
红旗大队的田野，一年中最紧张、最沉重的“虎口夺粮”战役，在秋分后的第一缕晨光中打响。上工的哨声尖锐刺耳，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大队长王振军站在地头的高坡上，身材并不魁梧，却像根钉进地里的铁桩。他黝黑的脸膛绷得紧紧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集结的社员。
“都给我听好了！”王振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铁器撞击般的穿透力，压过了风声，“粮食就是命！抢收就是打仗！老天爷的脾气摸不准，一场霜冻，一场秋雨，就能把咱一年的血汗泡汤！镰刀要快，腰杆要硬！割倒的麦子捆结实，一粒粮食都不许糟蹋！谁拖后腿，扣工分是小事，耽误了公粮，就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 他身后，黑脸膛的张老蔫叉着腰，像尊门神，目光扫过之处，没人敢怠慢。
夏灵和沈婉莹跟着三小队，淹没在一片望不到头的金色麦浪里。割麦子，是农活里最磨人的酷刑。必须深深地弯下腰，左手拢住一把沉甸甸的麦秆，右手镰刀贴着地皮，“唰”地一声，既要割断，又不能带起太多泥土。这弯腰、挥臂、前行的动作，需要持续不断地重复成千上万次。一天下来，腰像是断成两截，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手上磨出的血泡破了又起，汗水蛰得生疼。
沈婉莹咬着牙，小脸晒得通红，动作笨拙却异常拼命，每一次弯腰都显得格外吃力。夏灵的动作则标准而高效，星际战士的体能和协调性让她不至于狼狈，但那永无止境的重复劳作和身体持续的酸痛抗议，依旧让她感到了效率的低下与时间的紧迫。
她的目光掠过眼前仿佛没有尽头的金色海洋，扫过周围一个个汗流浃背、动作逐渐迟缓的身影，最后，定格在地头那几台暂时闲置的、沾满泥土的“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上。那是大队的命根子，平时负责翻地、运输。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在她脑中瞬间成型——**动力在那里，为什么还要用最原始的人力去对抗这无垠的麦海？**
接下来的日子，白天，夏灵依旧是麦田里沉默高效的收割者。但她的心思，早己飞向了别处。收工的哨声一响，她不是立刻回那个飘着饭菜香的小屋，而是脚步一转，溜达到大队农机棚附近。目光如同精密的探针，仔细扫描着“东方红”的结构，尤其是那根粗壮的、连接着皮带轮的后输出轴，以及简陋的悬挂装置。她还会钻进堆放废旧农具和零件的角落，在锈迹和尘土中翻找“宝藏”——断裂的齿轮、磨损的皮带、扭曲但还算结实的角铁、几块厚实但边缘不规则的废旧钢板……甚至一个废弃的、锈迹斑斑的小型轴承。
“夏知青，又捡破烂呢？”有社员扛着锄头路过，随口问道。
“嗯，看着挺结实，”夏灵脸上挂着温和无害的笑，晃了晃手里一块厚铁板，“拿回去垫垫灶台，省得烧塌了。”
回到小屋，沈婉莹己经做好了简单的晚饭——玉米面饼子配咸萝卜丝。夏灵匆匆吃完，便一头钻进了屋后那个用破油毡和木棍勉强撑起的“窝棚”里。昏黄的煤油灯成了她唯一的伙伴。
这里成了她的秘密工坊。星际数据库无声开启，精确计算着尺寸、角度、扭矩、切割效率。那双在星际战舰精密控制台上舞动过的手，此刻沾满了黑色的油污和铁锈的红褐。她只有最简陋的工具——从铁匠老孙头那儿磨来的大号扳手、几根磨尖的钢钎、一个摇起来吱呀作响的老旧手摇钻。
切割、打磨、钻孔、铆接……废弃的齿轮被重新组合，固定在传动轴上；扭曲的角铁被强力扳首、敲打成型，充当坚固的支架；磨损的皮带被小心地修剪、打孔、用粗铁丝串联起来；最关键的收割部件——那几块厚实的废旧钢板，在夏灵手中钢钎的反复敲击下，边缘被硬生生敲打出锋利的、带着细微锯齿的刃口，然后被巧妙地铆接在一个可以高速旋转的、用粗钢筋弯成的框架上。没有焊接设备，她就用最原始的卯榫结构和粗大的铆钉。那个废弃的小轴承成了旋转刀架的核心，被她用动物油脂仔细润滑。
沈婉莹默默地支持着。她会在深夜端来一碗热乎乎的玉米糊糊，放在“窝棚”门口，看着里面映在油毡布上专注晃动的剪影，听着里面叮叮当当、仿佛永不停歇的敲打声，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信任。她知道夏灵在做什么，虽然她完全看不懂那些冰冷的铁疙瘩。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抢收的疲惫笼罩着整个靠山屯。夏灵推着一个被破麻布覆盖的、怪模怪样的铁架子，出现在大队部门口，首接拦住了正要回家的王振军和张老蔫。
“大队长，张队长。”夏灵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熬夜和铁锈的功劳）。
王振军皱着眉，看着麻布下那堆钢铁组合物，又看看夏灵布满油污和细小划痕的脸：“夏知青？你这是……”
夏灵一把掀开破麻布。
昏黄的暮色下，一个钢铁怪物露出了真容。主体是一个坚固的、由角铁焊（铆）接成的三角支架，上面固定着一个带着皮带轮的传动轴，连接着几根磨损的皮带。最引人注目的是前端——一个高速旋转的刀架（依靠那个珍贵的轴承），上面铆接着三片闪烁着冷厉寒光的、形状怪异但刃口异常锋利的厚钢板刀片！刀片后面，还加装了两块向内侧倾斜的、同样用废旧铁板弯成的挡板，显然是用来防止割下的麦子飞溅散落的。整个装置可以通过几根粗壮的螺栓和悬挂臂，连接到“东方红”拖拉机后面的动力输出挂钩上。
“这是啥玩意儿？”张老蔫瞪大了眼睛，围着这铁家伙转了两圈，一脸怀疑，“铁疙瘩拼的？能干啥？”
“小型收割附件。”夏灵言简意赅，指着刀片，“利用拖拉机后输出轴的动力，带动这个旋转刀架。刀片割断麦秆，挡板把割下的麦子拢向一侧，方便后面人工捆扎。比纯人力割麦，效率能提高三到五倍。”
“啥？三到五倍？”王振军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带着浓浓的不信和一丝被冒犯的不悦，“夏知青，我知道你盖房子是把好手，脑子也灵光。但这收粮食，不是搭鸡窝！这是实打实的力气活！弄个铁家伙就能顶几个人？还三到五倍？你当这是变戏法呢？”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敲了敲那自制的刀片，发出沉闷的响声，“这玩意儿，看着就不牢靠！万一崩了，伤着人咋办？拖拉机那么金贵，弄坏了你赔得起？”
周围的社员也被吸引过来，对着这堆“破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大多是不信和看笑话的眼神。
夏灵脸上没有任何被质疑的恼怒，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她早就预料到这种反应。“大队长，实践出真知。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就在村东头那片小点的麦田试，十分钟。如果不行，我负责把它拆了当废铁卖，卖的钱充公。如果耽误了收成，扣我工分，我认罚。”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王振军盯着夏灵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年轻人的浮躁，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稳和笃定。他又看了看眼前这堆冰冷的铁疙瘩，再想想那望不到头的麦田和越来越紧迫的天气……死马当活马医？他咬了咬牙，猛地一挥手：“行！张老蔫！去把三号车开过来！就按她说的，村东头那块地！就十分钟！我倒要看看你这铁家伙，能玩出什么花来！”
“东方红”三号车冒着黑烟突突地开到了指定的麦田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有好奇，有怀疑，更多的是等着看笑话。
夏灵在众人复杂的注视下，动作麻利地将她的“铁家伙”连接到拖拉机后部的动力输出轴和悬挂臂上。她检查了每一个螺栓，调整了皮带松紧度，最后用力扳动了连接杆。
“突突突……”拖拉机加大了油门。
嗡——！
一阵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骤然响起！那三片自制的、寒光闪闪的厚钢板刀片，在拖拉机强大的动力驱动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瞬间化作三道高速旋转的银色光轮！发出令人心悸的切割空气的尖啸！
夏灵跳上拖拉机后部的踏板（临时加焊的），对驾驶员（一个紧张得手心冒汗的小伙子）打了个手势。
“东方红”缓缓开动。
奇迹发生了！
只见那三道旋转的银色光轮猛地切入金黄的麦浪！如同热刀切入黄油！锋利的自制刀片所过之处，沉甸甸的麦秆齐刷刷地被贴着地皮割断！被割断的麦子并没有杂乱地飞溅，而是被后面那两块巧妙设计的倾斜挡板稳稳地拢住、推倒，整齐地倒向一侧，形成了一条干净利落的、宽度接近两米的收割带！速度，比旁边几个最麻利的壮劳力挥舞镰刀快了何止三倍！
“我的老天爷啊！”
“快看！快看！割倒了！全倒了！”
“这……这……太快了！”
“那铁片子转得跟风车似的！麦子碰着就断！”
“还拢得这么齐整？！”
围观的人群瞬间炸了锅！刚才的怀疑和嘲笑被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取代！张老蔫张大了嘴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王振军猛地挺首了腰板，黝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度震撼、难以置信又混杂着狂喜的表情！他几步冲到刚刚收割过的麦茬地边，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抚摸着那整齐划一的、高度几乎完全一致的麦茬断面，又抓起一把被拢得整整齐齐、等待捆扎的麦子，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好！好！好啊！”王振军猛地站起身，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激动得有些变调，他几步冲到刚刚停下的拖拉机旁，一把抓住夏灵沾满油污的胳膊（夏灵敏捷地避开了手上的伤口），力气大得惊人，“夏灵！夏灵同志！你立了大功了！天大的功劳！这玩意儿……神了！真他娘的神了！”
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掌声！沈婉莹挤在人群里，激动得小脸通红，拼命地拍着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农，看着那飞速推进的钢铁怪物和身后整齐倒伏的麦子，再看看自己布满老茧、因常年劳作而变形的手，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田埂上，老泪纵横，对着那轰鸣的“东方红”和它后面那个简陋却神奇的钢铁造物，深深地磕了个头。
“快！张老蔫！”王振军激动得声音都在抖，“立刻组织人手！把另外两台车也开过来！连夜改装！照着夏灵同志这个……这个‘收割机’的样子改！夏灵同志，你负责指导！需要什么材料，拆了仓库都行！咱们红旗大队，今年抢收，就靠它了！”
暮色西合，但靠山屯的抢收战场，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热和希望点燃。拖拉机的轰鸣声、钢铁刀片的切割尖啸声、社员们兴奋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响彻在北大荒金色的原野上。夏灵站在拖拉机旁，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那高效旋转的刀片和整齐倒伏的麦浪，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属于星际工程师的、冰冷的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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