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清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上次去区委开会，王书记提到柳溪镇时，语气里的不屑像根细针，轻轻一扎就疼。冯敬之的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这就叫一朝天子一朝臣。李书记以前是前区委书记的秘书，跟着老领导风光惯了，哪看得上新来的博士书记？"
抢险工作进行到下午，李书记突然捂着胸口蹲在地上。随行的医生量了血压，脸色凝重："李书记，您血压太高了，必须休息。"他却挥手推开医生："把保险公司的人叫来，我要跟他们谈谈理赔。"
陈砚清扶他起来时，摸到他后背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汗水。"您去帐篷里歇会儿吧，"他低声说，"这里有我们盯着。"
李书记的眼睛红得吓人："歇？村民的菜烂在地里，我能歇得住？"他甩开陈砚清的手，踉跄着往指挥部走，背影在雪地里拉得很长，像根被压弯的钢钎。
冯敬之在左耳里叹："他这是在跟自己较劲。前区委书记退了，新书记不待见他，再不做出点成绩，这镇书记的位子就坐不稳了。三百年前有个御史，也是这么拼命，最后累死在朝堂上，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捞着。"
傍晚时分，张婧祎带来个保温桶。"李书记爱人让送来的，"她掀开盖子，里面是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她说李书记胃不好，让他多少喝点。"陈砚清注意到保温桶边缘有圈磨损的痕迹，像是用了很多年。
"他爱人怎么样了？"陈砚清问。
"还那样，"张婧祎的声音低了些，"风湿性心脏病，常年在妇幼保健站的病床上躺着，孩子上大学后，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了。"她往远处瞥了眼，李书记正对着保险公司的人发脾气，眉头皱得像座山，"所以李书记才总在单位待着，家里......不像个家。"
冯敬之在左耳里沉默了。或许老官僚想起了三百年前的某个同僚，也是这样，把办公室当家，把工作当命，最后落得个"因公殉职"的牌坊，却连家人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深夜回到镇政府，陈砚清路过李书记的办公室，门虚掩着。他看见李书记坐在桌前，手里捏着儿子的照片，对着电话低声说："钱够不够？不够跟爸说......别学你妈省吃俭用......"声音里的温柔，和白天那个严苛的领导判若两人。
桌上的台灯照着本泛黄的毕业证书——县师范学校普师班，照片上的李书记穿着校服，眼神清澈得像山泉水。旁边压着张合影，是群穿着中山装的年轻人，胸前别着"县师范"的校徽，背景是"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校训。冯敬之的声音带着点敬意："这学校出了不少人物，前区委书记、现人大主任，都是从这校门走出去的。他们管这叫'黄埔精神'，其实就是能吃苦，敢拼命。"
陈砚清轻轻带上门，走廊里的声控灯应声熄灭。他知道，李书记的严苛里藏着无奈，架子下裹着自卑，那些没日没夜的加班，既是为了村民的菜篮子，也是为了在博士书记主导的"高学历时代"，为自己这个师范毕业生争口气。
张婧祎在楼下等他，手里拿着件军大衣。"李书记让给您的，"她把大衣递过来，"他说今晚雪大，您骑车回去当心点。"她顿了顿，补充道，"他还说，您今天组织抢险很得力。"
这是陈砚清第一次听到李书记夸人。他披上军大衣，上面还留着李书记的体温，带着点淡淡的药味，像从妇幼保健站的病房里带出来的。
冯敬之在左耳里哼了一声："总算说了句人话。这老小子，就是嘴硬心软。三百年前老夫也遇见过这样的上司，平时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关键时候却能替你挡刀子。"
雪又开始下了，陈砚清骑车穿过镇政府大院时，看见李书记办公室的灯还亮着。那盏灯像座灯塔，在柳溪镇的黑夜里亮着，照着那些未完成的报表，未解决的难题，和一个师范毕业生在高学历时代里，不肯低头的倔强。
他知道，以后的日子里，这样的加班会成为常态，这样的严苛会变成习惯。但至少此刻，他理解了那盏永不熄灭的灯——里面藏着一个男人对病妻的愧疚，对儿子的期盼，对村民的责任，和对自己那段"县师范"岁月的坚守。
冯敬之在左耳里打了个哈欠，声音里带着点疲惫："慢慢熬吧。官场上的人，谁不是带着一身的疤往前走？三百年前是这样，三百年后，还是这样。"
陈砚清蹬着自行车，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凉丝丝的。
镇政府大院的梧桐树冒出了嫩芽。
陈砚清在办公室整理党员档案时，冯敬之在左耳里打了个哈欠："这档案分类得比吏部卷宗还规整，张婧祎这丫头是真下了功夫。"
话音刚落，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张婧祎穿着件浅灰色西装套裙走进来，外面罩着件米白色短款风衣，衬得她身形愈发挺拔。
"陈主任，这是各村报上来的入党申请书，"她把文件夹放在桌上，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轻轻晃了晃，"我按发展对象的条件初筛了一遍，重点标注了三个。"
陈砚清抬头时，恰好撞见她低头整理风衣纽扣的动作。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她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密的阴影，鼻梁挺首，唇线清晰，涂着接近自然色的唇膏，只在唇峰处透着点淡淡的红。
冯敬之的声音突然变了调："这丫头......眉眼间有点像三百年前的文渊阁大学士家的千金，看着温和，实则藏着股韧劲。"
"李书记让下午讨论预备党员的事，"张婧祎的声音带着点笑意，"他说您把关严，让我先跟您通个气。"她说话时微微前倾身体，身上的木质香水味像潮水似的漫过来，比刚来时浓郁了些，却依旧保持着不冒犯的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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