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学徒的玻璃瓶刚放在酱缸边，檐角的雨就滴了下来。七月的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仓库顶的铁皮上，倒像1967年那个梅雨季——阿玉娘当时正蹲在酱坊的屋檐下，把漏雨的缸盖往石台上挪，老学徒举着油纸伞追出去，伞骨在风里摇得咯吱响，两人还是被淋成了落汤鸡。
“当年总怕雨大淹了酱缸，现在倒盼着雨能润润新苗。”老学徒把玻璃瓶往缸边又挪了挪，瓶底的山楂酱在雨光里泛着红。林秀娥正往酱缸口盖塑料布，听见这话回头笑：“阿玉娘以前总说，好酱得经住风雨——你看这缸团圆酱，去年遭了场冰雹，今年照样发得香。”
话没说完，仓库门被风撞开，白芽的妈妈举着伞跑进来，裤脚沾着泥：“芽芽说要等紫苏开花，非让我来看看。”她话音刚落，就看见缠在一块儿的紫苏苗——台湾带来的白芽茎秆偏白，大陆的老苗带着紫晕，叶片在雨里舒展，倒像并排站着的两个小姑娘。
“这苗长得精神。”白芽妈妈蹲下来，指尖刚要碰到叶片，突然停住了。她想起父亲临走前指着院子里的紫苏说：“你奶奶总说，咱们家的苗，根在大陆。”那时她不懂，首到上周在仓库看见这两株缠在一块儿的苗，突然就明白了——根缠在一处，在哪儿都是家。
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举着个铁皮盒跑过来：“王老师！我找到这个！”盒子里是半块1965年的酱曲，硬得像块小石头。王老师用指尖敲了敲，曲块发出闷闷的响：“这是老曲母，当年阿玉娘总说‘曲是酱的魂，老曲能养新曲’。”她把曲块放进新磨的酱粉里，“咱们掺点老曲进去，让新酱记着老味道。”
老醋匠蹲在旁边看，突然咳嗽两声：“1963年我当学徒，阿玉娘给我上的第一课就是做曲——她说曲要晒足七七西十九天，就像人要经够日子才懂事。”他摸出个小陶罐，往新酱缸里舀了勺黑褐色的酱：“这是我1970年腌的，当年以为再也回不了老家，就想着腌坛酱，等老了能闻闻家乡味。”
雨停时，仓库后的老槐树底下积了滩水。戴绒线帽的老人正蹲在水边洗手，倒影里突然多了个身影——是老学徒举着块肥皂走过来：“用这个，上海产的檀香皂，1966年厂里发的福利，我一首没舍得用。”老人接过来，皂体上还留着当年用麻线捆过的印子，像道浅浅的年轮。
“其实我带了样东西。”戴绒线帽的老人从帆布包里摸出个铁皮糖盒，打开时叮当响——里面是十几颗玻璃弹珠，颗颗都磨得发亮。“1968年在台湾的旧货市场淘的，摊主说这是从大陆运过去的，弹珠里的花纹像酱缸里的旋涡。”他挑出颗蓝纹的递给老学徒，“你看这纹路，像不像阿玉娘腌的桂花酱？”
老学徒刚接过来，就被跑过的孩子撞了下胳膊，弹珠滚到紫苏苗边。白芽伸手去捡，指尖却先碰到了片紫苏叶——叶尖的露水掉在弹珠上，折射出的光正好落在缠在一起的根须上，像撒了把碎银。
“该烧晚饭了。”林秀娥往仓库外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了，阿萱舅舅带的台湾米到了，今晚煮糙米饭，就着新腌的萝卜酱吃。”老周立刻接话：“我去买把葱！当年没菜时，葱蘸酱配糙米饭，阿玉娘总说‘糙米饭养人，就像苦日子能养性子’。”
饭香飘进仓库时，孩子们正围着酱谱画画。有个孩子在“玉记酱坊”的招牌旁画了座桥，桥这边是大陆的酱缸，那边是台湾的酱坛，桥中间走着个举着酱瓶的小人。王老师看着画笑：“这孩子画得好，酱香能过桥，人也能过桥。”
老学徒突然把怀里的玻璃瓶打开，往团圆酱缸里倒了半瓶山楂酱。酱块落在新酱里，像朵红花开在土里。“阿玉姐当年爱吃山楂酱，”他抹了把眼角，“现在让她尝尝，新酱里有老味道。”戴绒线帽的老人也打开陶罐，把1970年的老酱倒了进去——新酱和老酱在缸里慢慢融在一处，泛起细密的泡。
阿萱舅舅举着手机录像，镜头里，老人们围着酱缸说话，孩子们举着糙米饭笑，紫苏苗在晚风里轻轻晃。他给台湾的妹妹发消息：“酱缸里有1969年的山楂，1970年的老酱，还有现在的新酱——就像咱们家，老的小的，都在一块儿了。”
手机刚放下，就听见仓库外有人喊：“有人找戴绒线帽的先生！”老人出去没多久，就带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回来——老太太手里攥着个布包，一进门就攥住老人的手：“老张！我是当年给你送阳春面的老李的闺女！我爹走前说，要是能碰到从大陆来的、带酱的先生，就把这个给你。”
布包里是个搪瓷碗，碗底还留着圈酱渍。“我爹说，1966年你在他面馆撒的酱，他留了点在碗底，说等你回来，用这碗盛次家乡的酱。”老太太把碗递过去，“他总说，酱味记着人，人就不会走散。”
老人捧着搪瓷碗，指腹在酱渍上蹭了蹭。碗沿的缺口是当年他不小心碰的，现在摸着，还像1966年那个冬夜——他当时对着碗里的阳春面发呆，老板突然说：“别愁，酱能存，念想也能存。”
檐角的水滴还在落，滴在酱缸旁的石板上，像在数着日子。老醋匠往缸里撒了把盐，盐粒落在酱里，发出沙沙的响：“腌酱要慢慢来，就像日子，得一天一天过才扎实。”
作者“加菲是兔不是猫”推荐阅读《60年代：带着空间闯农家》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SP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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