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落下来时，陈磊正在给果树苗裹草绳。细碎的雪沫子飘在脸上，凉丝丝的，他呵出一团白气，看着荒坡上的果苗都穿上了“棉衣”，才算放了心。
“狗剩，回家吃饭了！”他妈站在坡下喊，手里拎着件厚棉袄，“下雪地滑，别冻着了。”
刚穿上棉袄，就见王老实扛着个麻袋往这边跑，雪粒子粘在他的胡茬上，看着像个白胡子老头：“狗剩！快！你看我带啥好东西了！”
麻袋一解开，一股浓郁的酒香飘了出来，里面竟是个粗陶坛子。王老实得意地拍着坛子：“这是我那口子用你的玉米酿的酒，藏在地窖里仨月了，今儿开封，咱哥俩暖暖身子！”
陈磊眼睛一亮。他种的玉米糖分高，用来酿酒再合适不过，只是这年头粮食金贵，谁家舍得这么糟践？
“婶子也太大方了！”他笑着说。
“啥大方，这是谢礼！”王老实拽着他往家走，“要不是你给的抗倒伏麦种，我那几亩麦子早被秋雨泡烂了。你瞅着吧，开春准能长出好苗！”
两人刚进院子，就见赵老西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个冻得硬邦邦的红薯，见他们来，赶紧站起来：“我……我听队长说你在坡上，想着给你送个烤红薯，结果忘了带火，冻成石头了。”
他手里的红薯黑黢黢的，显然是从灶膛里扒出来的，只是天太冷，早就凉透了。陈磊接过来，揣进怀里：“正好，我晚上烤着吃。”
赵老西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自上次在荒坡掏心窝子说话后，他像变了个人，天天跟着陈磊转，要么帮着翻地，要么去河边捡石头——说是捡石头，其实是盯着有没有可疑人影，生怕刘干事再来捣乱。
三人围着炕桌坐下，王老实媳妇端来一碟腌白菜，陈磊妈炒了盘鸡蛋，算是下酒菜。王老实撬开酒坛，琥珀色的酒液倒进粗瓷碗里，冒着细密的泡，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尝尝！”王老实端起碗，和陈磊碰了一下，“咱庄稼人，一年到头就盼着这点念想。”
酒液滑进喉咙，先是辣，接着是醇厚的甜，最后从胃里暖到心里。陈磊咂咂嘴，还真比供销社卖的散装酒强多了。
“这酒要是能多酿点，准能卖个好价钱。”赵老西突然冒了句，说完又赶紧低下头，“我……我瞎琢磨的。”
陈磊却心里一动。这年头虽不让私下买卖，但要是能弄到公社的许可，搞个集体酒厂，用他的玉米酿酒，既能给队里创收，又能让大伙日子好过点，岂不是好事？他刚想开口，院门外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声音很急。
“这大冷天的，谁啊？”陈磊妈起身去开门。
门一打开，风雪卷着个人影闯进来，竟是林伟！他头发上结着冰碴，棉鞋湿透了，冻得嘴唇发紫，一进门就抓住陈磊的胳膊：“成了！你的育苗基地……批下来了！”
陈磊又惊又喜，赶紧把他拉到炕边暖和：“慢点说，咋这么急？”
林伟搓着冻僵的手，喝了口酒才缓过来：“我把报告递上去，书记当场就拍板了！说这是好事，让咱先搞试点，公社给拨五十斤柴油，还有两个技术员，开春就来帮你！”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张纸，递给陈磊，“你看，这是批文！”
纸上盖着公社的红章，字迹工整，写着“同意红旗生产队在东荒坡建立育苗基地，由陈磊同志负责，所需物资从公社统筹调配”。陈磊摸着那红章，心里像揣了团火，连带着酒劲都上来了。
“还有个好消息。”林伟又说，“县农业局听说你培育的玉米种特别好，想让你开春去县里做个讲座，给各公社的技术员讲讲种植经验。”
王老实和赵老西听得眼睛都首了，王老实一拍大腿：“狗剩这是要出息了！要去县里当先生了！”
赵老西也跟着笑，手在衣角上蹭来蹭去：“那我以后就守着育苗基地，谁也别想搞破坏！”
正热闹着，院门外又有动静。这次是队长，裹着件旧军大衣，手里举着个灯笼，风雪把灯笼纸吹得哗哗响：“狗剩！快！刘干事被公社抓了！”
众人都愣住了。
“刚才公社来电话，”队长跺着脚上的雪，脸上带着解气的笑，“说他挪用河堤加固的物资，还诬陷你搞投机倒把，证据确凿，首接关起来了！”
赵老西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我就知道他没好事！上次他还想让我伪造证据，幸亏我留了个心眼，把他说的话都记下来了，托人交给了李书记！”
原来如此。陈磊看着赵老西，心里忽然有些感慨。这世上哪有天生的坏人，不过是被利益迷了眼，只要肯回头，总有被接纳的余地。
雪越下越大，院门外的灯笼在风雪里摇晃，却透着股暖光。屋里的酒还在喝，话还在说，王老实哼起了跑调的山歌，赵老西跟着拍手，林伟在一旁记着育苗基地的规划，陈磊妈则在灶房里忙活，准备再炒个菜。
陈磊端着酒碗，望着窗外的雪。雪花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落在盖着薄雪的田埂上，落在东边荒坡的方向——那里，藏着开春的新苗，藏着队里的希望，也藏着他和这片土地的缘分。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育苗基地建起来，酒厂的事得慢慢磨，去县里讲座也得好好准备，但只要这股子劲不散，这人心齐着，再远的路，也能一步步走下去。
“来，喝酒！”陈磊举起碗，和众人碰在一起，粗瓷碗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在这雪夜里，格外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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