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天的风是带着棱角来的。刚出太阳那会儿还透着点暖，过了晌午，北风突然卷着冰碴子从山坳里钻出来，刮在人脸上跟小刀子割似的。陈磊正蹲在育苗棚外，指挥社员给果树苗裹草绳，指关节冻得发红，捏着草绳的地方都泛了白。
“缠紧点！草绳接头别朝上，不然雪水顺着缝往里灌，苗根该冻坏了。”他扯了扯王老实家二小子缠的草绳，那小子手笨，绳结打得松松垮垮，风一吹就往下滑。
“知道了陈磊哥！”二小子红着脸拽紧绳子，绳结勒得指节发白，“我娘说这苗比我弟弟还金贵，冻着了要打我屁股。”
旁边的赵老西抱着捆新割的稻草跑过来，怀里的稻草带着晒透的干草香，他嘴里呼出的白气跟说话的字缠在一起，像串透明的珠子：“狗剩！供销社老李头又来蹲点了，跟个门神似的杵在村口老槐树下，说是玻璃罐运到了，非要盯着咱熬第一锅草莓酱。”
“让他等着。”陈磊往一株短枝红富士的根部培了捧新土，土块在掌心搓得细碎，“先把这些‘宝贝疙瘩’伺候好了，这可是明年结果的指望，别让头场霜打坏了根。”
话刚落音，就见老李头踩着田埂过来了。他穿了件半旧的蓝布棉袄，棉帽檐上沾着草屑，后颈露出的毛线围巾起了球。最惹眼的是他手里拎着的布包，鼓鼓囊囊的，走路时还晃悠，像是装了块不小的石头。
“小陈同志，忙着呢？”老李头笑眯眯地凑过来，眼角的皱纹里还卡着点灶烟黑，“你看我给你带啥好东西了？”他把布包往田埂上一搁，解开绳结，里面露出个油纸包，打开来，冰糖块在太阳底下闪着透亮的光，像堆碎银子。
“这是我托人从县城糖烟酒公司弄的，一级冰糖！”老李头捻起块冰糖对着太阳照，“我家老婆子说了，熬酱放这个，甜得更润口，不像红糖那样发呛。”
赵老西在旁边啧啧称奇，手里的草绳都忘了续：“老李头这是把家底都搬来了？前儿个还跟我哭穷，说冰糖要凭票供应，他供销社货架上都快空了，今儿个倒好，一下子拎来二斤。”
“这叫投资！懂不懂？”老李头梗着脖子辩解，耳朵尖却红了，眼睛却首往育苗棚瞅——棚角新搭了个土灶台，是用黄泥掺麦秸糊的，灶面还泛着湿乎乎的亮光。王老实媳妇正蹲在灶台前，手里攥着把硬毛刷，使劲刷着口黑黢黢的大铁锅，锅底的黑垢被蹭下来，在旁边的水盆里晕开一朵朵墨花。
“这锅得刷三遍，不然有铁锈味，坏了草莓的甜。”王老实媳妇的大嗓门从棚里传出来，混着刷锅的“刺啦”声，“二柱子，把那边的粗布巾递过来，我擦擦锅沿！”
孩子们早围在灶台边不肯走了。二柱子最机灵，搬了块磨得溜光的青石头垫在脚底下，扒着锅沿往里瞅，鼻尖都快碰到铁锅了：“婶子，啥时候放草莓呀？我娘说我哥在县城读中学，要是能带上瓶咱队里的酱，准能在同学面前显摆——他们吃的都是铁皮罐头，哪见过这么新鲜的！”
“快了快了。”王老实媳妇笑着拍掉他手上的灰，掌心的老茧蹭得二柱子胳膊痒痒的，“等水烧开了就放草莓，保证让你哥在县城都能闻见香味儿，馋得他同学首咂嘴。”
正说着，陈磊突然瞥见远处的土坡上站着个人。枯黄的草坡上，那抹军绿色的身影格外扎眼，像株顶着寒风的松树。他心里猛地一跳，手里的草绳“啪嗒”掉在地上，也顾不上跟社员打招呼，拔腿就往坡上跑，冻硬的土路硌得鞋底生疼。
“哎？狗剩咋了这是？”赵老西在后头喊，手里的稻草捆差点掉地上，“看见狼了？跑这么快！”
跑到近前才看清，真是林伟。他比上次见面瘦了些，脸膛晒得更黑，颧骨上还带着点高原红，军装上沾着旅途的尘土，裤脚卷着，露出的袜子上打了个整齐的补丁。见了陈磊，他突然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眼角的细纹里还藏着点风尘：“猜你这会儿准在忙，就没提前打招呼，想给你个惊喜。”
“你咋回来了？”陈磊的声音有点发紧，伸手拍了拍他胳膊，硬邦邦的，像拍在块铁上，“不是说部队任务紧，要到开春才能休假？”
“有急事。”林伟往育苗棚那边努努嘴，眼神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我在部队听通讯员说，地区要办农业交流会，让各县选个典型去发言。李教授把你那篇文章和育苗棚的生长数据报上去了，地区领导看了说……想让你去讲讲！”
陈磊愣住了，风顺着领口往里灌，凉得他打了个哆嗦，说话都有点磕巴：“我去？讲啥呀？我连小学课本都没念全，讲话稿都不会写。”
“就讲你咋把冻土变成育苗棚的，咋让玉米增产的，咋让草莓结出蜜的。”林伟从挎包里掏出个红皮本子，封面上烫着金字，“李教授都替你报上名了，下月初在地区招待所开会，听说那地方有暖气，晚上睡觉不用盖两床被子。”
他把红皮本子递过来，封面上“农业交流会代表证”几个字闪着光，照片上的陈磊还是夏天拍的，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笑得有点憨。陈磊捏着本子的手指微微发颤，纸页边缘的烫金都快被他蹭掉了。
正说着，赵老西领着一群人呼啦啦涌上来。王老实扛着锄头，王老实媳妇围裙上还沾着面粉，连老李头都跟在后面，布包甩得晃晃悠悠。
“咋了咋了？狗剩咋跟林同志在这儿站着？”王老实把锄头往地上一戳，“是不是林同志带回啥好消息了？”
林伟把代表证举起来，阳光照在红皮面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赵老西眼疾手快，一把抢过去，举得高高的转圈展示：“哎哟喂！咱狗剩要去地区开会了！要给大领导讲课了！这可是咱红旗生产队头一份儿的荣光！”
孩子们跟着起哄，二柱子拽着陈磊的衣角使劲晃：“陈磊哥，你去了县城，能给我捎块带糖纸的橡皮不？我同桌就有一块，蓝颜色的，上面印着小飞机，可好看了。”
“还有我还有我！”三丫举着冻红的小手，“我想要根红头绳，跟年画里的娃娃一样的！”
老李头突然一拍大腿，震得怀里的冰糖块“哗啦”响：“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咱的草莓酱正好赶上这时候，你在会上提一句，保准全地区都知道红旗生产队的酱！到时候我这供销社，天天都得被人踏破门槛！”
闹哄哄的当口，王老实媳妇突然在灶台那边喊：“快来快来！草莓酱熬好了！”
众人呼啦一下往回跑，脚底下的冻土被踩得“咔嗒”响。就见土灶上的大铁锅里，草莓酱红得发亮，像块融化的红宝石，咕嘟咕嘟冒着小泡，甜香混着热气往天上飘，连远处电线杆上落着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过来，在灶台顶上盘旋两圈才肯走。
王老实媳妇用长柄木勺舀起一勺，琥珀色的酱挂在勺边往下淌，滴进锅里“滋啦”一声，溅起的小油星烫得她赶紧缩手。“先给林同志尝尝！”她往粗瓷碗里盛了小半碗，还不忘往里面搁了块刚蒸好的玉米面饼子，饼子上烙着星星点点的芝麻，“沾着吃，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
林伟拿起饼子，轻轻往酱里一沾，再送进嘴里。饼子的粗粮香混着草莓的甜，还有点芝麻的醇厚，在舌尖上层层散开。他嚼了两口，突然指着碗底：“这是……炒香的芝麻？”
“是呢！”王老实媳妇笑得眼睛眯成条缝，眼角的细纹里都是得意，“前儿个赶大集，见有卖芝麻的，就称了二斤，回来在锅里炒得喷香，撒进酱里，味儿更厚了。”
陈磊也拿起块饼子沾着酱吃，甜丝丝的暖意从胃里往西肢百骸窜，连冻得发僵的脚趾头都暖和起来。他望着远处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云层压得很低，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沉沉地压在山尖上，看样子是要下雪了。
“明儿我陪你去县里买身新衣裳。”林伟碰了碰他胳膊，声音压得低了些，“开会总不能还穿这带补丁的褂子，让人笑话。”
“不用，”陈磊摇摇头，心里却像揣了个暖炉，热得发烫，“赵西哥给的那件卡其布褂子还新着呢，洗干净了能穿。”
话音刚落，就见赵老西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布角都磨得起了毛。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双新布鞋，黑灯芯绒的鞋面，千层底纳得整整齐齐，针脚密得像筛子眼。“给，”他红着脸往陈磊手里塞，耳朵尖比酱还红，“让你嫂子连夜做的，软和，底子纳了三十层布，穿去开会不磨脚。”
陈磊捏着布鞋，针脚密密匝匝的，还带着点体温，像是刚从脚上脱下来的。他想起赵老西媳妇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还得在煤油灯下纳鞋底，眼眶忽然有点发潮。
远处的育苗棚里，灯亮了。昏黄的煤油灯光透过塑料膜照在地上，像撒了层碎金子。老李头正蹲在灶台边，手里攥着个小本子，跟王老实媳妇讨教熬酱的火候：“啥时候放冰糖最合适？火大了会不会糊锅底？”王老实媳妇被问得烦了，塞给他一把锅铲：“自己搅两下就知道了！”
二柱子领着孩子们在数玻璃罐。那些圆滚滚的玻璃罐被洗得透亮，一个一个摆在草垛上，像列队的小士兵。三丫还学着大人的样子，给每个罐子系上了根红布条，风一吹，布条飘起来，像串小红旗。
风突然紧了，卷着几片枯叶打旋，刮得塑料膜“哗啦啦”响。陈磊抬头看天，铅灰色的云团正一点点压下来，他知道，第一场雪怕是要来了。但他心里一点不冷，反而热烘烘的——就像这刚熬好的草莓酱，甜得能粘住牙；就像赵老西塞来的新布鞋，暖得能焐热脚；就像林伟手里那个红皮的代表证，亮得能照见人心。
这些热乎乎的东西，都在悄悄告诉他：有些种子，就算在寒冬里，也照样能长出春天来。
只是他没留意，林伟说“有急事”时，眼里闪过的那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块小石子投进水里，快得抓不住。也没看见，老李头偷偷往帆布包里塞了个牛皮纸信封，上面用铅笔写着“食品厂王厂长亲启”，字写得歪歪扭扭，还特意画了个圈。
更不知道，地区交流会的名单报上去后，县农业局的办公室里，有人正拿着他的育苗数据，对着地图上的红旗生产队冷笑：“这陈磊倒是个能干事的，就是太不懂规矩了……”
雪，终究是要落下来的。而有些藏在雪底下的东西，那些被冻土盖住的算计，那些裹在风里的心思，也快要藏不住了。陈磊低头系紧鞋带时，忽然觉得脚底下的土地轻轻颤了一下，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冰层下悄悄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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