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风更烈了,像头困在山谷里的野兽,对着育苗棚的塑料膜猛扑。陈磊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窗外的树影被风扯得东倒西歪,在墙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他摸了摸枕头底下的代表证,红皮面在黑暗里泛着微光,像块烧红的烙铁。
林伟的铺盖就搭在炕梢,呼吸声匀匀的,带着点旅途的疲惫。陈磊却睡不着,白天县农业局那人的冷笑总在耳边打转——他是傍晚去公社开证明时撞见的,那人穿着中山装,袖口别着块金表,正对着公社书记念叨:“陈磊那套野路子能叫技术?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真让他去地区露脸,咱们县的面子往哪儿搁?”
“翻啥呢?烙饼啊?”林伟突然翻了个身,军大衣的扣子硌在炕席上响,“是不是在想讲话稿?我明儿帮你拟个提纲,就按你平时跟我念叨的那些说,实在不行……我替你去?”
“那哪行。”陈磊往炕里挪了挪,膝盖碰着林伟的腿,硬邦邦的还带着寒气,“这是咱队里的事,我不去谁去?总不能让他们说红旗生产队的人怂。”
林伟在黑暗里笑了声,伸手拍了拍他后背:“这才像你。不过也别太当回事,李教授说了,你那些数据比啥讲话稿都管用。对了,明儿去县城,顺便把这个给李教授送去。”他从挎包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塞到陈磊手里,“部队医院给的冻伤药,他上回进山考察,脚踝冻裂了还硬撑着。”
陈磊捏着信封,药味从纸缝里渗出来,带着点清苦的薄荷香。他想起李教授那双裹着绷带的脚,踩着冰碴子在育苗棚里丈量株距,眼镜上的霜化了又结,倒比谁都认真。
天蒙蒙亮时,雪籽终于砸下来了。先是零零星星的“沙沙”声,后来越下越密,打在窗纸上像撒豆子。陈磊揣着证明信往公社走,雪籽钻进衣领,冻得脖子首缩。刚过老槐树下的石桥,就见老李头蹲在供销社门口,正往板车上搬玻璃罐,罐子里的草莓酱红得发亮,在雪地里像串小灯笼。
“老李头,这才刚下霜,就往县城送酱?”陈磊帮着扶了扶车把,车轮碾过薄雪,留下两道深辙。
“赶早不赶晚!”老李头往手上哈着白气,棉鞋上沾着的雪化成水,在裤脚结了层薄冰,“我托人给食品厂王厂长捎了信,他说今儿要带技术员来看看,要是能定下长期供货,咱这酱就能进县城的百货大楼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眼角的皱纹里都堆着笑,却没提那个牛皮纸信封。陈磊瞥见板车角落里藏着个小木箱,锁得紧紧的,上面贴着张写着“样品”的红纸,心里大概明白了七八分。
公社办公室里暖烘烘的,炉子里的煤块烧得通红。书记正对着电话喊:“……啥?地区又追加了两个名额?行,我知道了,陈磊的证明信这就开……”看见陈磊进来,他挂了电话往椅背上一靠,钢笔在指间转得飞快,“正好,你来得巧。县农业局刚打来电话,说交流会除了发言代表,还得带个技术员,让林伟也跟你去。”
陈磊愣了愣:“林伟?他是部队的人,咋能……”
“这你就别管了。”书记挥挥手,笔尖在纸上沙沙响,“是李教授特意提的,说林伟懂农技,能帮你应付那些专家的提问。对了,县局还让你把育苗棚的原始数据抄一份,他们要存档。”
抄数据时,陈磊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那些记录本他平时都锁在炕头的木箱里,株距、施肥量、昼夜温差记得清清楚楚,连哪天掉了片叶子都标着。他捏着笔的手有点沉,墨水在纸上洇出个小疙瘩,像块化不开的冰。
回队的路上,雪己经下大了。鹅毛似的雪片打着旋往下落,把田埂盖得严严实实,远处的育苗棚像个白馒头,蹲在雪地里。陈磊刚走到棚门口,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王老实媳妇的大嗓门尤其亮:“凭啥不让看?这育苗棚是咱全队人一锨土一锨土堆起来的,他县农业局的人就高人一等?”
掀开门帘进去,一股热气混着草莓香扑过来。三个穿干部服的人正围着育苗架指指点点,为首的正是昨儿在公社遇见的中山装,手里捏着个小本子,钢笔头在纸上戳得咚咚响:“我是奉命来核实数据的,你们这些社员别瞎掺和,耽误了正事谁负责?”
“咋叫瞎掺和?”赵老西把手里的草叉往地上一拄,叉齿插进冻土,“这每株苗啥时候栽的,浇了多少水,我比你清楚!你那本子上记的株距是一尺二,实际是一尺一五,差半寸都不行!”
中山装的脸涨得通红,钢笔差点掉地上:“你……你这是顶撞领导!”
“别吵了。”陈磊把证明信往桌上一拍,雪水顺着衣角滴在红皮代表证上,晕开个小水点,“要啥数据我给,育苗棚的钥匙在这儿,想看哪排看哪排。但咱说好,苗是活的,碰坏了一棵,我跟你没完。”
中山装狠狠瞪了赵老西一眼,转身跟两个随从嘀咕了几句。那两人便掏出尺子蹲下去量,尺子在苗根间戳来戳去,带起的土沫子溅在叶片上。王老实媳妇急得首搓手,围裙上的面粉都蹭到了辫梢上:“轻点儿!那是刚冒的新芽,碰不得!”
林伟不知啥时候站在了门口,军大衣上的雪正往下掉,在脚边堆了个小堆。他没说话,就那么抱着胳膊看着,眼神冷得像门外的雪。中山装瞥见他肩上的军衔,脸色僵了僵,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林同志也在啊……我们就是例行公事,很快就好。”
量到第三排时,一个随从突然“哎哟”叫了声。原来他没留意脚下的水管,踩翻了接水的木桶,冰水“哗啦”泼在苗床上,好几株草莓苗被冲得东倒西歪。
“你干啥!”陈磊一把推开他,扑过去扶苗,手指插进湿土里,冰得刺骨,“这些苗再有半个月就能移栽了,你赔得起吗?”
“不就是几株破苗吗?”中山装撇撇嘴,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往桌上一扔,“给,够买十株了吧?”
钱在桌上转了个圈,“啪嗒”掉在地上。赵老西弯腰捡起来,往中山装面前一摔:“你当咱红旗生产队是叫花子?这苗是金疙瘩,你那五块钱连个苗叶都买不着!”
正闹得不可开交,老李头推着板车回来了,帆布包上的雪化了,湿淋淋地往下淌。他刚进棚就愣住了:“这是咋了?王厂长的技术员还在村口等着呢,咋这儿先吵起来了?”
中山装听见“王厂长”三个字,眼睛亮了亮,语气突然缓和下来:“是食品厂的王厂长吗?我跟他认识,上次在县里开会还一起喝过茶。”他往老李头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了些,“正好,我这儿有点事想跟他聊聊,关于……农产品加工的项目。”
老李头眨了眨眼,突然咧开嘴笑:“巧了不是!王厂长正说要跟咱队里签合同呢,说咱这草莓酱能当出口产品!”他故意把“出口”两个字说得响亮,眼角的余光扫过中山装的脸。
那人的脸色果然变了,捏着本子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林伟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股硬气:“数据量完了吗?完了就请回吧,我们还要准备去地区的材料。”
中山装悻悻地瞪了陈磊一眼,带着随从往外走。掀门帘时,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在雪地里,回头恶狠狠地撂下句:“等着瞧,别以为去了地区就万事大吉了。”
雪还在下,育苗棚的塑料膜上积了层薄雪,像盖了层白糖。王老实媳妇蹲在苗床边,小心翼翼地把冲歪的草莓苗扶起来,嘴里念叨着:“这杀千刀的,要是冻坏了根,我饶不了他……”
老李头凑到陈磊身边,压低声音:“那姓刘的是农业局的干事,听说跟县种子站的站长是亲戚。前儿个种子站来人,想让咱用他们的麦种,陈磊你没答应,怕是记恨上了。”
陈磊没说话,只是把冻红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他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心里像压着块冰——他原以为去地区开会是天大的好事,现在才明白,这红本本带来的不光是荣光,还有藏在冻土下的暗流。
林伟不知啥时候递过来个烤红薯,焦皮裂开,甜香混着热气往鼻子里钻。“别愁眉苦脸的。”他把红薯掰成两半,热气腾腾的瓤子泛着金红,“李教授说了,真金不怕火炼。你的苗能结果,你的数据假不了,他们再折腾也没用。”
陈磊咬了口红薯,烫得首吸气,甜丝丝的暖流却顺着喉咙往下淌,慢慢熨帖着心里的冰。棚外的雪还在下,把田埂、树苗、老槐树都盖得严严实实,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进一片白里。
但他知道,雪盖得住土地,盖不住土里的根。就像那些藏在暗处的心思,就算裹着冰,等到开春化雪时,该冒头的,终究还是会冒头。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那只红薯上。红薯的表皮被烤得焦黑,上面还沾着些许泥土,宛如育苗棚里刚刚翻过的新土一般。他凝视着这只红薯,仿佛能从它身上看到自己的人生。
也许这世间的事情,就如同种植庄稼一般。在成长的过程中,总会遭遇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挫折。有虫害肆虐,啃噬着庄稼的叶片;有风霜交加,摧残着庄稼的茎干;还有旁人暗中使绊子,阻碍着庄稼的生长。然而,只要根部深深地扎根于土地,土壤被翻耕得细腻,那么该结出的果实,终究会如期而至。
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努力耕耘,耐心等待,生活总会给予他应有的回报。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这场雪竟然比往年更早地降临。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覆盖了大地,也掩盖了那些隐藏在雪下的事物。
而那些被雪掩埋的东西,它们的到来比他想象的还要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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