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落时，葡萄园的钢架上蒙了层白霜，像给藤蔓裹了层糖衣。陈磊踩着没过脚踝的雪去检查储酒窖，橡木桶在低温里沉睡着，桶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凑近了能听见极轻的“滴答”声——那是酒液在慢慢呼吸。
“陈磊哥，烟台的酒庄回信了！”二柱子裹着件军大衣，举着手机在雪地里蹦，屏幕上的照片里，一排排自动化压榨机闪着不锈钢的光，“说正月里能派技术员来，教咱装智能温控系统，以后发酵不用半夜爬起来看温度计了！”
陈磊呵出团白气，看着雪片落在手机屏上化掉：“让赵西哥记着，得留俩老木桶。刘师傅说，机器酿的酒太‘愣’，得跟老桶里的陈酒兑着喝，才带得住山里的土腥气。”
赵老西这阵子迷上了木工，正蹲在酱坊后面刨木板。老头捡了些被雪压断的葡萄藤，要给新酒桶做木塞：“这藤子经了霜，纤维里带点涩味，塞在桶口，酒里能浸进点葡萄藤的香。”他手里的刨子“沙沙”响，木花卷着雪沫子落在脚边，像堆碎银子。
王晓梅的夜校在农闲时更红火了。土坯房里生着煤炉，二十多个社员围着桌子学外语，“葡萄”“发酵”“橡木桶”这些词从糙嗓门里滚出来，带着山坳里的口音，把法国酿酒师教的发音拐出了九曲十八弯。
“‘单宁’不是‘蛋泥’，”晓梅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波浪线，辫子梢沾着点煤烟，“是让酒带点涩味的东西，就像咱山里的野柿子，涩过之后才回甜。”
底下有人笑：“王老师，咱学这些洋文干啥？反正有陈磊哥当翻译。”
“以后咱的酒要卖到全世界，”晓梅转身时，煤炉的火光在她眼里跳，“总不能让人家说，种葡萄的人不懂自己的酒。”角落里，刘师傅正用铅笔在笔记本上画酒瓶，瓶身上歪歪扭扭写着“山坳牌”，旁边还画了串葡萄，每颗都点着黑籽。
腊月二十三那天，杜邦先生突然带着翻译出现在村口。老头裹着件驼色大衣，看见雪地里的葡萄园眼睛就亮了，非要陈磊带他去看黑皮诺的苗。埋在雪下的葡萄藤只露出点褐色的枝桠，杜邦蹲下去扒开雪，指尖戳了戳冻土：“根系在冬眠，但我能感觉到它们在长，像藏在土里的小拳头。”
陈磊递过去杯热葡萄醋，粗瓷碗上结着层薄冰：“刘师傅加了山楂干，您尝尝。”老头喝得首咂嘴，突然指着酱坊的方向问：“那个做醋的老人呢？我想跟他学做花椒醋，法国的沙拉里缺这股麻劲儿。”
刘师傅正在灶台前熬糖稀，准备做糖渍葡萄。听见动静，手里的长柄勺“哐当”掉在锅里，糖稀溅在围裙上，烫出个黄点。老头手忙脚乱地擦围裙：“我、我就会瞎琢磨……”
“是琢磨出了宝贝，”杜邦握住他的手，翻译在旁边说，“法国酒庄想跟您合作，把花椒醋装进橡木瓶，贴上山坳的标签卖。”刘师傅的老花镜滑到鼻尖，看着窗外的雪，突然抹了把脸，不知是汗还是泪。
年三十的团圆饭摆在临时搭的大棚里，二十多张方桌拼在一起，像条长龙舟。林伟端着刚出窖的黑皮诺，给每个人倒上半杯：“今年咱给队里添了三件宝——智能滴灌、温控系统，还有刘师傅的醋方子！”
赵老西举着酒杯站起来，酒液洒在胡子上：“我也添个宝！”老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块磨得发亮的铜片，“这是我爹当年修水渠时用的，说埋在葡萄根下，能防虫害。咱开春试试，老法子配新技术，准保行！”
二柱子举着相机拍全家福，镜头扫过每个人的脸：陈磊的额头上有道新疤（修储酒窖时碰的），王晓梅的辫子上别着颗葡萄形状的发卡，刘师傅的围裙还沾着糖渍，林伟的军绿褂子打了块新补丁。雪从棚顶的缝隙飘进来，落在酒杯里，化得悄无声息。
年初五那天，烟台的技术员带着设备来了。冻土还没化透，社员们轮流抡镐头挖坑，镐尖碰在石头上，溅出火星。二柱子的无人机在天上飞，实时传回来的画面里，新规划的发酵车间像块待切的蛋糕，等着填进钢筋和水泥。
王晓梅带着孩子们在雪地里种“希望树”——其实是剪下来的葡萄藤，裹着腐叶土插进花盆。“等开春移到园子里，”姑娘给每个花盆系上红绳，“就知道哪棵能长成新苗了。”孩子们的小手冻得通红，却非要自己填土，说这样结的葡萄才甜。
陈磊站在山坡上，看着雪慢慢融化的葡萄园。钢架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而土底下，黑皮诺的根系正悄悄舒展，像无数双小手，在冻土深处攥紧了力气。远处传来刘师傅的咳嗽声，他又在熬新的醋方子，这次加了野山椒，酸香混着辣味，在风里飘出老远。
他站在原地，思绪渐渐飘远，回想起杜邦离开时说过的那些话。杜邦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好酒庄都有魂，法国的魂在城堡，而你们的魂在这冻土下面——是那种即使把根扎进石头缝里，也要拼命往上生长的劲儿。”
陈磊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铜片，那是赵老西送给他的，说是叫“镇土”。其实，陈磊心里清楚，这铜片真正镇住的，是人心。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覆盖了整个葡萄园。雪水顺着沟谷缓缓流淌，在冰面下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宛如大自然在默默数着日子。陈磊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冻土终会化开，春天也会如期而至。
到那时，葡萄园里又将爬满嫩绿的新藤，它们就像一群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紧紧缠绕着阳光、风雨，还有山坳里的人们。这些新藤会在岁月的洗礼中茁壮成长，将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酿成美酒，而且一年比一年更加醇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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