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二章 冰融芽动
立春那天的太阳是带着温度来的。山坳的雪开始化了，屋檐的冰棱滴着水，砸在酱坊门口的青石板上，敲出坑坑洼洼的小印子，像谁用指尖在石头上写着诗。陈磊踩着泥泞往东边坡地走，棉鞋踩进融雪的土窝里，能感觉到脚底的潮气正往上冒——那是冻土在翻身，带着股醒过来的腥甜。
“藤下岁月”的陶瓶上，红布封口沾着层薄冰，被阳光晒得半化，像裹了层糖稀。陈磊蹲下来拂去坛边的残雪，青石板下的泥土己经软了，用手指戳戳，能看见细密的裂纹里冒出点新绿，是早醒的草芽，正顺着石板缝往外钻。“这坛醋该醒醒了，”他对着陶瓶自言自语，像在跟个老朋友打招呼，“等柳枝抽芽，就该让你见见光了。”
酱坊里的热气能掀翻屋顶。刘师傅正带着顺子蒸新醋曲，大铁锅里的水咕嘟冒泡，腾起的白雾裹着麦香和葡萄梗的焦气，在房梁上绕成圈。“得用立春的井水，”老人用长柄木勺搅着锅里的料，蒸汽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凝成水珠，“老辈人说这天的水是活的，能让曲子发得更欢实。”灶台边堆着新劈的柴火，是去年霜打过的老葡萄藤，烧起来噼啪响，火星子溅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顺子的额头上全是汗，正把蒸好的料摊在竹匾里晾凉。竹匾的纹路里还沾着去年的葡萄皮，紫黑的渍印混着新料的浅黄，倒像幅现成的画。“晓梅姐说这批曲要做‘山坳·年酿’，”他用木耙子翻着料，动作己经有了刘师傅的影子，慢却稳，“瓶子要印上老藤的照片，她说这叫‘带着根走’。”
晓梅抱着摞订单冲进酱坊时，围巾上还沾着融雪的潮气。订单最上面那张盖着北京某家米其林餐厅的章，墨迹崭新得发亮。“他们要订两百瓶‘藤下岁月’，”姑娘的辫子甩得欢，双果坠子在料堆上投下小小的影子，“主厨说要用来做醋汁，配他们的招牌牛排，还特意问这并蒂果的故事——我说等启封时，邀他来山坳喝头口醋。”
二柱子的无人机在葡萄园上空低飞，螺旋桨搅起的风把残雪吹成了烟。屏幕里，被稻草裹着的葡萄藤正一点点舒展，露出的芽尖泛着嫩红，像婴儿刚长出的指甲。“农业局的专家来看过了，”他举着平板冲进来说，屏幕上是放大的芽苞照片，“说今年的芽比往年，是因为去年冬天雪下得匀，冻土没伤着根。”
赵老西蹲在凉棚下编竹筐，手里的竹篾泛着青。他编的筐子底都留着个小窟窿，说是给葡萄藤透气用的。“当年我跟师父编筐装山货，”老头用篾刀削着竹节，动作麻利得不像个老人，“人家嫌筐子漏，我说漏点气才好，让山里的东西带着风走。”他脚边堆着十几个编好的筐，每个筐沿都缠着圈干葡萄藤，“给新酿的醋当外包装，晓梅说这叫‘原生态’，比纸盒稀罕。”
傍晚时，融雪汇成的小溪在葡萄园里淌，叮叮咚咚的，像谁在弹没谱的曲子。陈磊跟着水流往坡下走，看见最老的那株葡萄藤下，水洼里浮着片刚落的芽叶，嫩得能透光。他想起爹的旧笔记里夹着片枯叶，是三十年前这株藤的叶子，现在对比着看，新叶的纹路竟和枯叶一模一样，只是更舒展，更有劲儿。
发酵车间的工人们正在调试灌装线，不锈钢的管道在夕阳里闪着光。陈磊摸出手机拍视频，镜头里，管道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条银灰色的藤，正往葡萄园的方向爬。晓梅凑过来看，突然指着屏幕笑：“你看这影子，多像咱的‘藤下岁月’，从车间连到藤架，一点没断。”
刘师傅不知何时搬来张矮桌，摆在“藤下岁月”的陶瓶旁。桌上放着西个粗瓷碗，碗沿还沾着去年的醋渍。“明儿惊蛰，”老人往碗里倒着新蒸的醋曲，蒸汽袅袅地往上飘，“按老规矩，启封前得让曲跟醋打个招呼，算是认亲。”他把碗摆成方形，围着陶瓶，像给老朋友搭了个小戏台。
顺子蹲在旁边看，突然说：“在上海打工时，总梦见山坳的春天，就是这股味——土腥气混着点酸，闻着踏实。”他伸手摸了摸陶瓶，指尖沾着的曲粉蹭在坛身上，像给老朋友添了点新装饰。
夜色漫上山坳时，凉棚的灯亮了。晓梅正教新学员写“山坳”的法语译名，黑板上的字母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风从葡萄园里钻进来，带着融雪的潮气和芽尖的清香，吹得黑板上的粉笔灰簌簌往下掉，像谁在撒看不见的种子。
陈磊站在坡地边，望着那坛“藤下岁月”。红布封口在月光下泛着柔光，旁边的小溪还在淌，水流过竹架的声音，像藤在伸展腰肢。他突然觉得，这山坳的春天不是等来的，是土里的根憋足了劲拱出来的，是坛里的醋耐着性子酿出来的，是每个人心里的盼头攒着劲儿冒出来的——就像那株老藤的新芽，看着慢，实则每分每秒都在长，往高里，往远里，往日子深处。
手机在兜里震动，是晓峰从法国发来的照片：巴黎超市的“山坳·春酿”货架前，围着群金发的顾客，有人举着瓶子对着光看，像在研究件宝贝。陈磊给照片配了行字：“等启封了，给你们寄新醋。”发送键按下去时，远处传来惊蛰的第一声雷，闷闷的，像坛底的醋在翻身，带着整个山坳的春天，正慢慢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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