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日头刚爬过藤架顶,刘师傅就蹲在黑釉坛前拆红布。坛口结的白霜被风一吹,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盐。他手指在坛沿抹了圈,指尖沾着层浅褐的垢——是三年的醋醅结的痂,凑近闻,酸气里裹着点熟葡萄的甜。
“该起坛了。”老人从墙角拖出把铜制的长柄勺,勺头刻着朵半开的葡萄花,是六二年请县城银匠錾的,“五九年那批头坛醋,就是用这勺子起的。你爷爷说,铜勺不吸味,能让醋香原原本本地出来。”
陈磊抱着那只补好的铁桶站在旁边,桶底的铜皮被井水浸得发亮。他往坛边挪了挪,听见坛里传来细微的“噼啪”声,像有小气泡在醋醅里炸开。“刘师傅,这声儿跟去年的不一样。”他指着坛壁渗出的水珠,水珠顺着砖缝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圆,映着藤架的影子。
“老井水养出来的,性子烈。”刘师傅把铜勺插进坛里,勺柄没入醋醅的瞬间,泛起层深紫的浪,“你看这颜色,比用自来水酿的沉,像掺了藤叶的汁。六三年那回,也是这样的色,赵老西说像他孙女穿的紫花布。”
晓梅捧着账本蹲在坛边,笔尖在“1965年起坛记录”那页划着圈。“这里写着‘醋醅七层见花’,”她指着纸页上的小图,是朵用铅笔勾的醋花,“刘师傅,您看现在的醋醅,是不是也到七层了?”话音刚落,铜勺舀起的醋醅上,果然浮起层细碎的泡沫,像朵刚绽开的白菊。
二柱子扛着相机在坛场转来转去,镜头追着铜勺里的醋汁。阳光透过藤叶的缝隙落在醋汁上,映出串细碎的光斑,像把撒在里面的金粉。“得拍清楚这醋花,”他举着相机后退,后腰撞到只空坛,坛口发出“嗡”的回响,“上海客户说,这是‘时光的泡泡’,比任何宣传语都实在。”
赵老西提着个竹篮走进来,篮子里是新摘的紫苏叶,叶面上的水珠滚来滚去,像沾了层露水。“六一年起坛时,就用这叶子垫坛子底,”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捻起片紫苏,往醋醅上一撒,叶片立刻蜷成小团,“你闻,酸里裹着点青气,就像那会儿春天的味道——野菜混着新麦香。”
顺子骑着二八大杠从县城回来,车把上挂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印好的瓶贴。“印刷厂说这批次的字用了老宋体,”他展开瓶贴,上面“藤下岁月”西个字的笔画里,嵌着细如发丝的藤纹,“客户还说,要在瓶塞里塞片老井边的青苔,让城里人知道,这醋是从土里长出来的。”
陈磊往新陶瓶里灌醋,铜勺倾斜的刹那,醋汁顺着瓶壁往下淌,在瓶身的葡萄藤图案上划出道亮痕,像给藤条浇了水。“刘师傅,这瓶能装多少?”他看着醋汁漫过瓶身的“老井”图案,井水的线条被浸得发胀,倒像真在流动。
“装七两,留三分空。”老人接过陶瓶,用红布把瓶口扎紧,“五八年酿的第一坛,就这么装的。你爷爷说,醋跟人一样,得喘口气,不然香就闷死了。”他把扎好的陶瓶摆在竹架上,瓶身上的藤纹和架子上的老藤影重叠,竟分不清哪是画哪是真。
傍晚收工时,赵老西坐在藤架下编草绳。草绳绕着竹架缠了圈又圈,把新灌的陶瓶围在中间,像给它们搭了个窝。“六零年存粮不够时,就用这草绳缠坛子,”老人手指在绳结上绕着,“说是能保醋不冻着,其实是怕人偷——那会儿坛里的醋比油金贵。”
陈磊去锁老井时,铜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半圈就卡住了。他往锁眼里滴了点新醋,“咔嗒”一声轻响,锁开了。井绳上的铁钩在月光下晃悠,影子投在井台的刻痕里,像只蜷着的虾,正慢慢舒展身子。
回到酱坊,坛场里飘着新起的醋香,混着藤叶的腥气。陈磊看着竹架上的陶瓶,突然觉得那些瓶贴、账本、铜勺,还有老井的水,都被这股酸香串在了一起。就像坛底的醋醅,熬过了三年的光阴,把五八年的凿井声、六零年的野菜香、七二年的藤叶汁,全酿成了这一口——是苦是甜,得咂摸透了才知道。
二柱子对着月光下的坛场拍了张照,照片里,新起的醋在陶瓶里晃出涟漪,映着藤架的影子,像把岁月泡在了里面,越沉越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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