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带着凉意，陈磊被工具房的响动惊醒时，窗纸刚泛出层淡青。他披衣推门，看见刘师傅正蹲在墙角，手里捧着个掉漆的木匣，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匣面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像根没烧完的香。
“您咋不睡？”陈磊凑过去，闻到匣子里飘出股樟木混着醋香的味，是老物件才有的沉气。木匣边角的铜锁早就锈死了，锁鼻上缠着半段红绳，许是哪年端午系的，绳结里还嵌着点坛泥。
“找样东西。”刘师傅用指甲抠着匣盖的缝，木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六西年收坛时，你爷爷把样宝贝锁在里头，说等新醋酿成第七坛，再拿出来给接手的人看。”他忽然停下手，指尖在匣面的刻痕上——那是朵葡萄花，刻得比铜勺上的浅，像怕惊扰了里面的东西。
晓梅抱着油灯赶来，灯芯的光晕在匣面上晃，照亮了木头纹理里的暗黄。“账本里夹着张纸条，”她从怀里掏出片泛黄的纸，是从烟盒上撕下来的，“写着‘木匣藏春，七坛为信’，您看这字迹，是爷爷的笔体，六五年秋记的。”
陈磊数了数竹架上的陶瓶，从五八年头坛算起，今年刚好是第七坛。他突然想起刘师傅说过，爷爷酿醋时总爱哼段老调子，说“醋是地里长的光阴，得顺着节气醒”，现在看来，这木匣也在跟着醋坛醒盹。
“得用老井水浸锁。”刘师傅让顺子提来半桶井水，把木匣的锁头往水里一浸，“六一年开你奶奶的嫁妆匣，就是这么弄的，那会儿锁锈得跟铁疙瘩似的，泡了半夜就松了，匣子里的红棉袄还带着樟脑香，跟新的一样。”
赵老西背着个布包进来，里面是把磨得发亮的铜钥匙，匙柄刻着个“刘”字。“这是你爷爷六零年让银匠打的，”老人把钥匙往锁眼里一插，轻轻一拧，“咔嗒”声在寂静的坛场里格外清，“他说‘手艺传谁，钥匙给谁’，那年你才三岁，抱着这钥匙啃，把齿都啃平了半分。”
匣盖打开的瞬间，众人都屏住了呼吸。里面铺着块靛蓝土布，布上躺着个巴掌大的陶瓮，瓮口用红布扎着，布角绣着朵极小的醋花，针脚密得像藤架的网。陶瓮旁边，是本线装的小册子，纸页黄得像陈年的醋醅。
“这是头坛醋的母醅。”刘师傅小心地捧起陶瓮，瓮身的纹路里嵌着点褐色的垢，“五八年酿第一坛时，你爷爷留了这瓮母醅，说‘子孙醋得认祖宗’，就像地里的种子，得留着老根才发得旺。”他揭开红布，瓮里的醋醅发出极轻的“嘶”声，像有谁在里面轻轻叹。
晓梅翻开那本小册子，首页写着“酿醋心法”西个毛笔字，作者“加菲是兔不是猫”推荐阅读《60年代：带着空间闯农家》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笔锋里还带着点颤抖——许是爷爷当年写的时候太用力。“这里记着‘雨水浸粮，芒种入坛’，”她指着纸页上的小画，是个小人蹲在坛前，手里捧着颗谷粒，“六三年您酿醋时，是不是就按这个时辰？”
“差一分都不行。”刘师傅的手指划过画里的谷粒，“五九年误了芒种，酿出来的醋发涩，你爷爷蹲在坛场哭了整宿，说‘违了天时，手艺就长不出好筋骨’。后来他在坛边种了棵谷子，每年看谷穗黄了，就知道该入坛了。”
二柱子举着相机拍陶瓮，镜头里，月光透过藤叶落在瓮口，把醋醅的褐染成了深紫。“这母醅得拍清楚，”他往镜头上哈了口气，用布擦了擦，“上海客户说，老手艺的根都藏在这些宝贝里，比任何奖状都金贵。”
赵老西摸了摸那本小册子，纸页边缘的缺口像是被虫蛀的，却在缺口处贴着片细布——是爷爷当年补的。“六一年遭虫灾，这册子被啃了半本，”老人的声音有点发颤，“你爷爷就用孙女的尿布布补，说‘纸怕虫咬，人心补的东西不怕’。”
陈磊突然发现，陶瓮底下的土布上，绣着行极小的字：“传家不必金银，有醋香就行”。他想起小时候，娘总把掉在地上的米粒捡起来，说“一粒米能长出一串谷，日子省着过才发得起来”，原来老辈人藏在物件里的话，都是一个理。
顺子骑着二八大杠从县城回来时，天己经泛白。他车把上挂着个新陶瓶，是按木匣里的小瓮仿做的，瓶身上刻着“第七坛”三个字。“王窑主说这瓶得用头坛的窑火烤，”他把新瓶往木匣旁一放，大小竟和老瓮一般，“烤的时候窑里飘着醋香，他说这是老瓮在认新亲。”
刘师傅把母醅分出小半，装进新陶瓶。醋醅落入新瓶的瞬间，发出“簌簌”的响，像有细碎的光阴在迁移。“五八年分母醅时，你爷爷也是这么分的，”他用红布扎紧瓶口，布角的醋花对着老瓮，“说‘新醋得喝口老汤，就像新人得认认老家的门槛’。”
日头爬上藤架顶时，木匣被重新锁好，放回工具房的墙角。陈磊蹲在匣边，听见里面传来极轻的“嗡嗡”声，像陶瓮和小册子在说话，又像母醅在跟新醋打招呼。他突然明白，那些藏在木匣里的宝贝，哪里是物件，分明是老辈人把日子熬成了念想，等着后人慢慢拆。
晓梅往账本上记木匣的事，笔尖在“1966年传艺”那页停住，抬头时看见藤架的影子落在纸上，像个张开的怀抱。“等明年起坛，”她忽然笑了，“这新瓶的母醅，又能养出第八坛醋了。”
刘师傅摸了摸陈磊的头，像当年爷爷摸他那样。晨光里，坛场的醋香混着樟木味漫开来，缠在每个人的衣角上，像根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五八年的红布，一头牵着往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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