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的露水还没干，赵老西就背着半袋谷种进了坛场。布袋上的补丁被露水浸得发亮，是去年用紫苏杆缝的，针脚里还嵌着点坛泥。“头茬谷得趁潮种，”老人往石碾旁的竹筐里倒谷种，金黄的籽粒滚出来，在晨光里闪得像撒了把铜屑，“六二年错过这时候，谷穗瘦得像狗尾巴，磨出的面都带着土腥味。”
陈磊蹲在石碾旁擦碾盘，盘面上的凹槽里嵌着层浅黄的麸皮，是去年磨新麦时留下的。“刘师傅说这碾盘是光绪年间的，”他摸着盘边的刻痕，是圈模糊的葡萄纹，“您看这纹路，跟咱坛身上的一个样，许是当年打碾盘的石匠，也懂酿醋的理。”
“石匠是你太爷爷的把兄弟，”赵老西抓起把谷种往阳光下扬，籽粒穿过光雾时，映出个个细小的脐，“那会儿打碾盘，特意在盘底留了个浅窝，说‘谷种得沾点坛场的土才肯长’。五九年大旱，就这窝存的雨水，救了半亩谷苗。”
晓梅抱着账本赶来，纸页被风掀得哗哗响，停在夹着谷壳的那页。“六西年记着‘谷种三筛’，”她指着纸角画的筛子，竹条的纹路画得格外细，“张寡妇的男人筛谷时，总说‘筛掉瘪籽，就像日子得筛掉糟心事’，那年她筛出的谷种，出芽率比谁都高。”
刘师傅扛着锄头从后院走来，锄头上的铁锈被露水浸得发暗，锄刃却亮得能照见人影。“五八年开荒种谷，就用这锄头，”他往地头的土埂上磕了磕，锄尖的泥土里滚出粒谷种，“你爷爷说‘锄头沾过坛泥，地里长的东西就带醋香’，那年的谷穗割下来，真带着点酸溜溜的甜。”
二柱子举着相机在谷种旁蹲下来，镜头追着籽粒上的绒毛。阳光透过藤叶落在谷种上，绒毛的影子在筐底织成层细网，像谁用金线编的。“得拍清楚这脐，”他往后退时撞翻了个陶罐，罐里的陈谷壳簌簌撒出来，“上海客户说这是‘光阴的肚脐眼’，比任何包装都实在。”
顺子骑着二八大杠从镇上回来，车把上挂着个布包，里面是新打的筛子，竹篾的颜色深浅不一——是用旧箩筐改的。“王篾匠说这筛子得用藤架的老藤条缠边，”他把筛子往石碾上一放，篾条的影子在碾盘上绕出个圈，“六三年他爹编筛子，就缠的这藤，说‘坛场的藤养谷种，就像醋醅养醋花’。”
筛谷种的时候，晓梅的手指在筛眼里飞快地扒拉，把瘪籽和土块捡出来。“这里写着‘瘪籽别扔’，”她举着粒半青半黄的谷种，“六一年饿肚子时，就把瘪籽炒了给娃们当零嘴，赵老西说‘瘪籽也是谷，嚼着有骨气’。”
陈磊把筛好的谷种往陶瓮里倒，籽粒撞击瓮壁的“哗啦啦”声，混着藤架上的蝉鸣，像支老调子。“刘师傅，这瓮得埋多深？”他看着瓮身上的刻度，是用锥子刻的“三尺”，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醋坛。
“得挨着坛场的老坛根，”刘师傅用锄头在藤架下刨坑，土块里翻出片碎陶片，是早年坛场的老坛碎的，“五九年埋谷种，就挨着那只黑釉坛，后来长出的谷穗，穗尖都带着点紫，像沾了醋醅的汁。”
赵老西往坑里撒了把紫苏叶，叶片立刻被潮湿的泥土裹住。“六二年就这么做的，”老人用手把土压实，指缝里的泥粘在叶面上，“紫苏能驱虫，就像坛底垫紫苏能防霉，老辈人传的法子，从来都是通着的。”
二柱子突然对着天空按下快门，原来有群麻雀落在藤架上，正歪头瞅着埋谷种的坑。“这些雀儿也懂规矩，”他笑着说，“六西年种谷时它们也来，却不偷籽，就站在旁边看，像在给谷种做见证。”
日头爬到头顶时，谷种总算埋好了。陈磊在土埂上插了根竹片，片上用红漆写着“芒种”二字，是顺子从县城供销社要的漆。“等谷子出芽，”刘师傅蹲在竹片旁抽烟，烟圈飘过藤叶，落在埋种的地方，“就把去年的陈谷壳撒在苗根上，六零年你爷爷就是这么做的，说‘新苗得闻闻老谷的味，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
晓梅往账本上记谷种的事，笔尖在“1966年芒种”那页画了个小小的谷穗，穗尖特意点了点紫。“这里写着‘谷熟时，醋正香’，”她指着纸页边缘的小字，“您看今年的醋坛，等谷子黄了，刚好是第七次翻醅，可不就应了这话？”
陈磊摸着石碾上的谷种痕，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爹去地里种麦，爹总说“种子埋进土里，得跟土地说说话”。现在蹲在坛场的土埂边，他仿佛听见埋在地下的谷种正在发芽，根须往坛底钻，往井台伸，往每个藏着老光阴的角落去——就像那些代代相传的手艺，从来都没离开过土地，离开过日子。
藤架的影子在埋种的地上晃，竹片上的“芒种”二字被晒得发烫。陈磊忽然觉得，这坛场里的一切都是活的：老坛在呼吸，古井在哼歌，现在又多了群在土里睡觉的谷种，等着秋天把日子酿成金黄，酿成和醋香一样绵长的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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