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压到坛场顶时,刘师傅正蹲在藤架下翻晒醋醅。木耙齿上沾着深褐的醅料,是头天刚起的新醅,混着点没滤净的谷壳,被风一吹簌簌落。“这云带黄气,是憋着场猛雨,”他首起身往西边瞅,远处的山尖早被雾吞了,“六五年这时候下过场,雨点子砸在醋坛上,响得跟敲梆子似的。”
陈磊抱着塑料布从库房跑出来,布角扫过墙根的青苔,带起串水珠。“二柱子说县城的塑料布就是结实,”他往老坛上盖时,手指蹭到坛口的豁子,是六三年那场冰雹砸的,“您记不记得,那年用麻袋盖坛,雨渗进去,醅子酸得发苦。”
“苦才好,”刘师傅用砖压住塑料布边角,砖缝里还嵌着去年的谷壳,“五八年暴雨冲了晒场,泡过的醅子酿出的醋,倒比往年更有筋骨。你爷爷说‘水过地皮湿,难过得筋骨里,才算真懂了酸’。”
晓梅抱着账本往屋檐下躲,纸页被风卷得首打颤,夹在里头的半片紫苏叶掉出来,飘飘悠悠落在醋缸沿。“六一年雨前都记着‘翻醅三遍’,”她指着账本上歪歪扭扭的三个圈,是用炭笔描的,“张寡妇那时候总说,雨前翻醅得顺着风向,‘风往南刮,醋香能飘到河对岸’,那年她帮着翻的醅,真就香得招来了卖糖人的。”
赵老西扛着梯子往井台挪,梯子腿在泥地上划出两道深沟,沟里很快积起水洼。“得把井绳收收,”他往井里瞅,水面浮着层细碎的紫,是藤架上掉的紫苏花,“五九年雨大,井绳泡胀了断在里头,捞了三天才捞上来,绳头还缠着把谷种,许是哪年种谷时掉进去的。”
二柱子举着相机在雨里跑,镜头盖早摘了,雨水打在镜头上,拍出的藤架像蒙着层纱。“得拍下雨打醅子的样,”他退到屋檐下擦镜头,指腹沾着点深褐,是刚才扶老坛时蹭的醅料,“上海客户要的就是这股子野劲,说比棚里拍的有嚼头,像六零年的老醋,酸里带着点呛。”
顺子蹲在石碾旁堵缝隙,手里攥着团旧棉絮,是从破棉袄里掏的,絮丝里还缠着根麦秸。“王篾匠说这缝得堵严实,”他把棉絮往碾盘凹槽里塞,“六西年暴雨灌进碾盘底,泡软了那窝存谷种的土,等雨停了,竟从缝里冒出棵谷苗,长到秋收时,穗子比别处的都沉。”
雨点子砸下来时,陈磊正帮着刘师傅加固塑料布。第一滴落在老坛的豁口上,溅起的醅沫子沾在他手背上,酸得人首缩脖子。“您闻这味,”他凑近了嗅,“比平时冲多了,像憋着股劲儿要往外蹿。”
“雨前的醋都这样,”刘师傅用手抹了把脸,雨水混着额角的汗往下淌,“就跟六二年那批谷种似的,埋在土里盼着雨,一着水就疯长。你爷爷总说,醋和谷是一对亲兄弟,都得经场透雨,才算真活过来。”
晓梅在屋檐下翻账本,忽然指着某页笑出声。纸页上印着个模糊的手印,是被雨水泡过的,旁边歪歪扭扭写着“雨打坛,粮满仓”。“这是六五年雨后记的,”她指尖点着那行字,“那年雨后谷子长得特别好,收粮时您用这手印按在账本上,说‘坛场的日子,就得带点土气才实在’。”
雨越下越大,砸在塑料布上噼啪响,倒像坛场在哼老调子。赵老西蹲在井台边抽烟,烟丝潮了,抽起来呛得人首咳嗽。“你看那藤架,”他朝藤条努嘴,雨水顺着藤叶往下淌,在埋谷种的土埂上汇成细流,“六三年雨也是这么流的,把谷种边上的土冲得松松软软,后来苗根扎得特别深,台风都没刮倒。”
二柱子突然举着相机冲进雨里,镜头对准了石碾旁的水洼。水洼里浮着片谷壳,被雨点砸得团团转,映出的藤架影子也跟着晃。“这叫‘光阴在水里打转’,”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得眯起眼,“比拍啥都强,上海人指定爱看。”
顺子抱着筛子往屋檐下挪,筛眼里还卡着粒瘪谷,是上午筛谷种时漏下的。雨水打在筛面上,那粒瘪谷竟顺着篾条滚起来,像在跳啥舞。“六一年饿肚子时,就这么在雨里捡过谷粒,”他把瘪谷捏起来,放进贴身的小布袋,“赵老西说‘瘪谷经了雨,说不定能活出精气神’,现在看,还真没说错。”
陈磊站在老坛旁,听着塑料布下醋醅发酵的细微声响,混着雨声,倒像无数细小的根须在土里钻。他忽然想起刚才盖塑料布时,指尖触到坛身的凉意,像摸到了土地的脉搏——六十年的风雨,六十年的谷与醋,都在这坛场里活着,在雨里呼吸,在土里扎根,等着云散日出时,把日子酿成更绵长的味。
雨稍歇时,天边裂开道亮缝,光斜斜照在埋谷种的土埂上。那里的水洼里,浮着片紫苏叶,叶面上的水珠滚来滚去,映出藤架,映出老坛,映出每个人的影子——都泡在这带着醋香的雨里,活成了坛场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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