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远方在坛场住到第七天，紫苏花开始落了。他蹲在藤架下捡花瓣，突然发现每片花瓣的脉络里，都嵌着点暗红的渣子，和那只裂瓷瓶里的朱砂陈醋一个模样。
"这是陈守义先生的法子，"周明远递过个放大镜，"他说紫苏花吸了醋香，落进土里能肥田，来年长出来的藤，结的籽都带着酸劲儿。"李远方突然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台北的泥土："家父说，把坛场的土混进去，种出来的紫苏，影子都朝着北边。"
两人正说着，赵老西扛着把锄头从后院进来，裤脚沾着新鲜的泥。"挖着好东西了！"他往地上啐了口，"当年翻修时埋的酒坛，竟长出层醋苔来！"陈磊跟着去看，后院老槐树下的土坡上，果然露出个陶坛的口，坛沿的绿苔闻着竟有股酸香。
"是'地藏醋'！"周明远眼睛一亮，"守义当年说，好醋得让土地养着，三年一翻，五年一移，藏够十年，能治心口的郁气。"他突然往坛口撒了把紫苏籽，"李远方，这坛醋封上，等你儿子方继来开坛。"
晓梅抱着账本过来时，手里多了个布包，是从李干事家搜出来的旧物——里面是本民国时期的地契，上面写着"坛场东院归李保长所有"，旁边用朱笔批着"强占"二字。"李干事他爹当年抢的地，"晓梅指尖划过地契上的红印，"去年翻修时，赵伯特意把东院的地基垫高了三寸，说'不能让黑心人占了坛场的气脉'。"
李远方突然站起来，往东院走。那里现在种着片紫苏，花丛深处有块青石板，和西厢房的是一个样式。"家父说过，"他摸着石板上的纹路，"当年学生们藏在东院地窖，陈守义先生用醋泼在地上，让狗闻不出味儿。"陈磊让人找来陈醋往石板缝里倒，果然露出个铁环，拉开一看，地窖里竟堆着半窖的旧书，书脊上都印着"坛场藏书"。
最上面的《楚辞》里夹着张字条，是李文彬写的："民国三十八年春，与建国兄躲于此，听着外面的枪声喝醋，竟觉酸里带甜。"刘思安突然红了眼，从包里掏出本病历："我祖父晚年总说心口酸，原来......"话没说完就被周明远按住手："是想家的滋味。"
这天夜里，坛场的人都没睡。周明远和李远方在醋窖里对酿醋的方子，赵老西蹲在藤架下补网，晓梅在灯下抄《坛场验方集》，陈磊抱着那本酿酒日记，坐在"两岸同酿"的醋缸旁。月光从窖口照进来，在缸身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极了有人在里面酿酒。
后半夜突然起了风，紫苏花丛"哗啦"作响。陈磊听见窖外有动静，出去一看，是李远方在给紫苏花拍照。"家父说，"他举着相机，"台北的紫苏花夜里开花，影子是首的，不像这里的，总往藤架底下歪。"陈磊指着地上的花影笑："它们在找根呢。"
天快亮时，王建军跑来报喜，说王大爷按古方喝了三天醋渍紫苏根，CT片上的阴影竟淡了些。"医生说这是奇迹，"他举着片子，"我爷让把剩下的药渣埋在坛场，说'得让坛场的土也沾沾这念想'。"
众人跟着去埋药渣时，赵老西的锄头突然碰到硬物。挖出来一看，是个锈迹斑斑的铜盒，里面装着枚褪色的校徽，上面刻着"北平学生联合会"。"是张老师的！"周明远指着校徽背面的刻字，"他总爱在上面刻日期，这是民国三十七年的......"
陈磊突然想起什么，往校徽上倒了点状元红。铜绿遇醋渐渐褪去，露出背面的小字："吾妻盼归，坛场为证。"晓梅翻着账本突然喊："民国三十八年五月，记着'张夫人送布鞋三双，说等先生回来穿'！"
李远方掏出手机查资料，突然指着屏幕说："张老师后来去了美国，他的孙女是哈佛大学的汉学家，上个月还在找北平时期的学生档案！"陈磊立刻接过手机拨号，电话接通的瞬间，藤架上的露水正好滴落在醋缸的红布上，晕开个圆圆的印子，像枚小小的印章。
挂了电话，陈磊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突然觉得坛场的影子从来就没散过。它藏在醋香里，落在紫苏花上，浸在两岸的泥土里，更刻在每个念着根的人心上。
赵老西往新埋的药渣上浇了瓢新醋，嘴里念叨："守义老哥，你看这坛场，是不是比当年更热闹了？"风卷着紫苏花瓣飘过醋缸，红布上的影子轻轻晃了晃，像是在点头。
晓梅往账本上添了行字："月光下的坛场，影子里都是回家的路。"写完合上账本，发现封面不知何时落了片花瓣，正好压在"坛场"两个字上，像个甜甜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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