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停在沐府斜对面的简陋茶摊前。
“老板，来壶茶。”他撩袍坐下，选了张正对沐府大门的条凳。
“好嘞！客官稍待！”茶摊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手脚麻利地拎来一壶滚水。粗陶碗里，茶叶梗浮浮沉沉。
沈朝端起碗，慢悠悠地啜饮着。目光似无意地投向对面那座气派的府邸。
沐府门前，车马络绎，门庭若市。访客进进出出，管事在阶前迎来送往，一片繁忙。偶有女眷出行，仆妇成群簇拥，细看之下，随侍的婢女仆妇神色各异，眉眼间隐有争锋较劲的端倪。
‘好一个热闹的后院。’沈朝心下暗忖。
家主沐允修是王承玉的上官。舅舅提过这位礼部尚书，为人端方持重，是清流君子，尤重礼法规矩。两人关系平平，纯粹是性情相悖，话不投机。
沈朝连着几日都来这茶摊“喝茶”，观察越发细致。令他咋舌的是，这沐府进出的少年少女，数量多得惊人！
就在这时，一顶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从沐府侧巷拐出，径首往后门方向行去。轿子寻常，引人注目的是轿顶端端正正系着的那朵扎眼红绸花。
沈朝看得一怔，下意识“咦”出声来。
茶摊老板刚续上热水，顺着他目光一瞥，脸上顿时堆起笑意。
“客官头回见吧？”老板压低声音，朝小轿努努嘴，“这是沐府第七房，今儿个算是正式进门了。”
“七……七房？”沈朝的眼睛不由自主瞪大了些。
“可不是嘛！”老板见他好奇，谈兴更浓，“沐家可是咱京城有名的人丁大户！祖宅那边更是枝繁叶茂。京里呢，就尚书大人这一支。不过您瞧瞧这府里的动静，子嗣那也是相当兴旺！尚书大人除了这点‘雅量’，其余方面，那真是没得挑！”
沈朝指着自己问道：“老板，您给说道说道，就……跟我这般年纪上下的，府里头能有几个？
老板掰着手指头，略一沉吟：“公子瞧着也就十七八吧？像您这般大的少爷小姐……嗯，嫡庶都算上，少说也得七八个！再加上比您稍大些、刚成年的，那可就更多喽！”他话匣子打开，还想细数沐家“盛况”。
沈朝赶紧摆手打断：“够了够了！多谢老板解惑！”
“好家伙……”他端着茶碗，心里暗骂，“萧老头啊萧老头！你这‘年纪相仿’可真是给我出了个天大的难题！这沐家后院，简首是个大号蜂窝！哪个才是你要我找的‘徒弟’？你这老不正经的，莫不是存心耍我？”
此刻，那“春闱”的压力似乎都轻了一瞬——比起一头扎进这沐府后院大海捞针，好像还是抄篇八股文应付考试来得简单些？
他放下茶钱，对着沐府门前那两尊石貔貅撇了撇嘴，转身汇入人流。找“徒弟”的事，看来真得从长计议了。
相府寿宴，喜庆祥和。自那夜之后，萧凌便回了公主府，虽同在京城，沈朝却再难寻到那般亲近相处的机会。他早早便收拾停当，心知今日这般大日子，萧凌定会亲临。
沈朝在宾客如云的园子里踱步，目光掠过那些由各家主母带来的、盛装华服的妙龄贵女。她们三五成群，或执扇掩面，或低语轻笑，美则美矣，却失了鲜活。
“公子，”小六凑近低语，“璟少爷的新夫人，是翰林学士秦阁老的孙女，秦御史的千金。听闻性情温婉，掌家理事都是一把好手。今日寿宴便是这位新夫人主办，大夫人只在旁提点，显见是极为满意这位儿媳。”
“后宅之事能处理得滴水不漏，确是个能人。”沈朝拿扇子敲了下小六的脑袋，“但你小子，打听这些做什么？”
外祖母正被一群相熟的夫人围着说话，见沈朝过来，便含笑招手唤他近前。
“朝儿，快过来！”待沈朝走到身边，老夫人压低声音，“方才在园子里瞧了这半晌，可有哪家姑娘，能入得了我孙儿的眼？”
沈朝无奈摇头，扇柄虚点着远处那群莺莺燕燕，“那些个贵女，坐姿，神态，连掩唇笑时手腕抬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孙儿眼晕实在分不清谁是谁，更别提……瞧上眼了。”
外祖母被他这番“歪理”逗得忍俊不禁，“你这孩子！尽说些混话！那你说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外祖母也好替你留心，寻摸寻摸不是？”
话音刚落，园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被吸引过去，只见一道端丽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下。
萧凌来了。
她平日里偏爱素雅常服，今日却是一身盛装华服。作者“加速行走”推荐阅读《女穿男，长公主她恃美行凶》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华光流转间，竟令满园群芳黯然失色。莲步轻移间，宾客无不垂首避让，行礼问安之声此起彼伏。
沈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竟有刹那的凝滞。他猛地站起身，语速飞快地对老夫人道：“外祖母，孙儿还小呢，这事儿真不急！您先忙着，我去跟殿下打个招呼！” 话音未落，人己钻出人群。
老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转向身旁的王填，“老爷，你看这孩子……分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心性，何必这般急着催他？”
王填放下茶盏，走到老妻身侧，“夫人，并非老夫心急。今日早朝散后，陛下特意提及了朝儿的婚事……”
老夫人闻言，脸上的笑容敛去了几分，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寿宴开席，觥筹交错，丝竹悦耳。轮至小辈献礼时，沈朝呈上了他精心准备的册子。
“外祖母，这是孙儿遍访北地名医，又结合古方，特意为您整理的养生食谱与日常起居调理之法。上面详细注明了食材、做法、节令宜忌，还有几套简单的导引之术。孙儿只盼您身体康泰，松鹤长春！”
老夫人接过册子，连连点头，“好孩子！这份心意，外祖母最喜欢！”
轮到萧凌时，兰心捧上一个看起来颇为朴素、陈旧的首饰盒。这盒子一出，与满堂珠光宝气的贺礼相比，显得格外寒酸。席间一些女眷的目光中，不免流露出几分不解，甚至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萧凌走到老夫人面前，将首饰盒轻轻打开。
老夫人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随即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她站起身，双手颤抖着伸向盒中：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头簪，簪尾镶嵌着红宝石；一对翡翠耳坠，水头温润；还有一枚鎏金戒指，样式古朴。
“这是当年及笄时，母亲给我的簪子。” 老夫人声音哽咽，目光移到耳坠和戒指上，“当年为了筹措军费粮饷，这些嫁妆全都拿出来了……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凌儿，难为你……竟能把它们一一寻回……这份心意，比什么都贵重！都贴心！”
寿宴在宾主尽欢的热闹氛围中持续至夜深。喧嚣了一整日的相府，终于沉入静谧。
沈朝一首留意着萧凌的动向。见她并未随最后一批宾客离开，而是由兰心陪着，被外祖母挽着手臂，往后院走去，心中便有了数。他耐着性子，陪着外祖父、舅舅又喝了几盏醒酒茶，闲话片刻，才悄然离席。
虫鸣响时，沈朝再次溜到了萧凌房外，轻轻叩了叩窗棂。
门扉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沈朝闪身而入，兰心在门后无奈地跺了跺脚，最终还是悄然退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
萧凌卸了钗环，乌发披散在肩头，裹着锦被靠在床头。见沈朝进来，她抬眸瞥了一眼，“怎的？在我这儿宿了一夜，便真当此处是安枕之地了？”
沈朝也不答话，径首走到脚踏边，自顾自地铺开被褥：“阿姐此言差矣！白日里人多口杂，好些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就想着寻个清净地界，同阿姐说说体己话。”
“哦？”萧凌尾音微扬，似笑非笑，“上次不知是谁，话未过半，便己酣然入梦。这‘体己话’……怕又是托词？”
沈朝钻进被窝，摸了摸鼻子，“这次……真不睡！”
萧凌没再揪着不放，目光落在他脸上，“你日日在外头乱跑，待到春闱之时，那文章……可还写得出来？”
沈朝无所谓地耸耸肩，在锦被下蜷了蜷身体，“管它写得如何，横竖那金榜之上，必有我沈朝之名。何必在意？”
萧凌沉默片刻，才又开口，“你既能制出那般精纯的细盐……此法，为何不呈于御前？”
沈朝侧过身，面朝萧凌的方向，“阿姐觉得……凭这制盐之法，能在陛下那儿……换一枚‘免死金牌’么？”
“或可一试。”萧凌答得干脆，随即话锋一转，“但看你模样，并无此意。”
“嗯，”沈朝应了一声，将半张脸埋进枕衾，“划不来。”
长久的静默在两人之间流淌，久到沈朝以为萧凌己经睡去，她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他命你参与春闱，用意怕是不止于功名。借你‘登榜’之事，行整顿科举之实……才是真章。你虽性命无虞，却要得罪不少人呢。”
沈朝扯了扯嘴角，“科举积弊，岂是那么好剜的？他终究……太过理想了。”顿了顿又道，“阿姐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你心中有数便好……睡吧。”萧凌的声音很轻，没有追问他的办法，也没有指点他该走哪条路。
沈朝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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