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当那辆靛青色的马车再次出现在坡下时，陈宴殊正盯着小锅里翻滚的深红酱料，空气中弥漫着豆豉焦香、辣椒辛烈与芝麻花生油润交织的霸道气息。
顾云闲依旧是那副月白云纹锦袍、玉骨折扇（坠子果然换了个小巧的玉葫芦）的贵气模样，步履从容地走上坡。
孙管事落后半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
“顾公子。”
陈宴殊迎上，心中快速盘算着如何利用这位“金主”兼“观察者”对新品进行初评。
“陈姑娘，几日不见，工坊气象更胜从前啊。”
顾云闲目光扫过井然有序的酱缸区和忙碌的工人，最终落在那口飘着奇异浓香的小锅上，扇尖轻点，
“咦？这味道……倒是新奇得很，霸道得很。莫非是陈姑娘的新作？”
他眼中闪烁着明显的兴趣，那是发现新玩具般的兴味盎然。
“公子好灵的嗅觉。”
陈宴殊微笑，“正是试制的新品，一种香辣风味的佐餐酱。府城福记的酱味浓郁，民女便想着做些更……有冲击力的尝试。只是初版粗陋，不知能否入得了府城人的口。”
她故意将姿态放低，带着几分试探。
“哦？”
顾云闲眉梢微挑，兴趣更浓了，“冲击力？本公子倒要见识见识。”
他示意孙管事不必紧张，自己上前一步。
春桃机灵地奉上干净的小碟和银勺（特意准备的，以示重视）。
顾云闲用银勺舀起指甲盖大小的一点酱料。
那酱色深红油亮，粘稠拉丝，香气极具侵略性。他姿态优雅，将酱料送入口中，细细品味。
一瞬间，他脸上的闲适笑意凝固了。
只见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随即又迅速舒展开。
整个过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嗯……”
他放下银勺，掏出雪白的丝帕，极其自然地、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仿佛只是拂去一点不存在的尘埃。
然后才抬眼看向陈宴殊，唇边重新挂上那抹玩味的笑意，“陈姑娘，这‘冲击力’……果然名不虚传。”
他的声音平稳依旧，听不出丝毫狼狈，但陈宴殊捕捉到了他眼睫快速颤动的那一下，以及他刻意放缓的语速。
“这豆豉的咸鲜底味，芝麻花生的油香，还有……”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爆炸性的辣感，
“……那股子燎原之火般的辛辣，确实令人印象深刻。陈记秘制酱料的底蕴也藏于其后，层次是有的。”
他评价得客观，甚至带着专业品鉴的口吻。
“只是，”
顾云闲话锋一转，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眼神带着一丝促狭看向陈宴殊，
“陈姑娘莫不是对本公子在清风楼吃辣的本事有所误解？或是想试试本公子的……承受极限？”
他这话半开玩笑半认真，带着上位者特有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压力。
陈宴殊心中一紧，面上却维持着恭敬的笑容：“公子说笑了。民女岂敢？只是初次尝试府城风味，下手失了分寸，让公子见笑了。”
她立刻表态，“这辣度确实过于猛烈，民女定当大幅削减，着重突出香气与复合滋味。”
“嗯。”
顾云闲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只是随口提点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小事，
“降些辣，留其香醇，或许更能俘获府城老饕的欢心。本公子……拭目以待。”
他不再看那锅酱，仿佛刚才那点“冲击”不过是品鉴路上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目光转向了旁边封装好的脆梅和杏脯罐子。
孙管事适时上前，熟练地指挥小厮将顾家庄订购的脆梅杏脯以及陈宴殊“孝敬”的新出坛泡椒黄瓜搬上马车。
整个过程，顾云闲只是悠闲地摇着扇子，仿佛刚才那勺辣酱从未存在过。
就在顾云闲准备登车离开时，坡下官道驶来一辆普通的马车。
车上下来一个绸衫小胡子的中年男人，自称府城“汇通南北货行”的钱掌柜，被酱香吸引而来，想谈合作。
钱有禄笑容满面，言语热络，极力推销自家货行“路子广、走量大、价钱好”。
陈宴殊谨慎地以产能己满为由婉拒。
顾云闲并未走远，只是站在马车旁，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首到钱有禄被婉拒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悻悻之色告辞离去，顾云闲才慢悠悠地踱步回来。
他并未看陈宴殊，而是望着钱有禄马车消失的方向，用扇骨轻轻敲着掌心，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闲聊意味：
“府城这地方，有趣的人多，有趣的‘行当’也不少。
像这种名不见经传，却敢自称‘汇通南北’、一上来就夸口‘路子广、走量大’的货行掌柜……”
他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陈姑娘，你说，他们是真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还是……急着想找棵新摇钱树呢？”
他的话点到即止，像一片羽毛轻轻落下，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陈宴殊心中警铃大作，瞬间明白了顾云闲的暗示。
这位钱老板，恐怕来者不善！
她立刻肃容道：“多谢公子提点！民女初来乍到，根基浅薄，定当谨守本分，不敢轻信妄为。”
顾云闲这才转过头，目光落在陈宴殊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后的满意。
他微微颔首：“嗯，知道分寸就好。你这‘靠山工坊’，势头不错，本公子看着也挺有意思。好好做你的酱菜，旁的心思……”
他顿了顿，折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邃含笑的眼，
“……暂时不必多想。风来了，站稳了，自然看得更远。”
他这话说得云山雾罩，既是提醒她专注眼前，又似乎暗示着什么。
说完，也不等陈宴殊细品，便潇洒地转身上了马车。
靛青色的马车缓缓驶离。
陈宴殊站在坡顶，回味着顾云闲最后那番话。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明确警告，却比任何首白的提醒都更让她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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