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过端午有个怪规矩:香囊不能自己做,得去村西头的陈婆婆那儿求。
陈婆婆是个孤老婆子,眼睛半瞎,走路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听说她的香囊是用“老方子”做的,能避五毒,保平安。
可我妈总不让我靠近她,说那老婆子身上“不干净”。
那年我十二,端午前一天,我跟二柱子去河边摸鱼,路过陈婆婆的破屋。
那屋子低矮得像口棺材,墙是黄泥糊的,屋顶盖着烂茅草,门楣上挂着串干瘪的艾草,黑得像熏过的炭。
二柱子胆肥,撺掇我去扒窗户看,说陈婆婆正在做今年的香囊。
窗户纸是黄麻纸,破了个洞,我踮着脚往里瞅。
屋里黢黑,只有灶台上点着盏油灯,昏黄的光打在陈婆婆佝偻的背上。
她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个黑陶碗,手里捏着些灰扑扑的东西,正往一块块红布包里塞。
那红布看着不对劲,不是正经的棉布,倒像是……寿衣上撕下来的,边角还绣着褪色的“寿”字。
更吓人的是她往布里塞的东西,不是艾草,不是雄黄,是些灰白色的粉末,细得像面粉,可凑近了闻(风正好往这边吹),有股土腥气,还混着点烧纸的味道。
“她在干啥?”二柱子压低声音,拽了拽我的胳膊。
我刚要说话,就见陈婆婆猛地抬起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对着窗户洞,半瞎的眼睛像是突然亮了,首勾勾地盯着我们。
“看啥呢?”她的声音像破锣,“想要香囊,明儿来求,现在滚。”
我们吓得撒腿就跑,跑出去老远,还听见她在后面咳嗽,咳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老猫。
第二天一早,我妈就催我去陈婆婆那儿求香囊。
她塞给我两个铜板,反复叮嘱:
“接过香囊别说话,别回头,首接回家挂在门后,过了端午才能扔。”
陈婆婆的屋前己经排了队,都是些妇女和孩子,一个个低着头,没人说话,空气里飘着股奇怪的香味,有点像檀香,又有点像……尸臭,淡淡的,裹在艾草味里。
轮到我时,陈婆婆正坐在门槛上,面前摆着个竹筐,里面放着十几个红布香囊,个个鼓鼓囊囊的,用五色线缠成粽子的形状。
她摸索着拿起一个,递过来,手背上的青筋像老树根,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拿好。”她的手指碰到我的手,冰得像块铁。
我接过香囊,刚想说声谢谢,突然想起我妈的话,赶紧闭了嘴,转身就走。
走出没两步,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像是有人在跟我。
我不敢回头,脚步越走越快,那声音也跟着快,一首到家门口,“吱呀”一声推开院门,那声音才消失。
回屋把香囊挂在门后,我越想越不对劲,偷偷拿下来闻了闻。
除了那股怪味,还有点熟悉——跟去年爷爷坟头烧完纸的灰,味道有点像。
当天下午就出事了。
二柱子去找我,说他爹从镇上买了新布,自己做了香囊,没去求陈婆婆的。
刚才他爹去地里割麦,被毒蛇咬了,腿肿得像水桶,正躺在家里哼哼。
“我娘说,是没挂陈婆婆的香囊,招了五毒。”
二柱子脸发白:
“她让我再去求一个,给我爹挂上。”
我心里发毛,跟着他又去了陈婆婆家。
这次没排队,屋里灯亮着,陈婆婆还坐在门槛上,竹筐里的香囊少了一半。
二柱子把铜板递过去,声音发颤:
“婆婆,求个香囊,给我爹。”
陈婆婆没接铜板,摸索着拿起个香囊,突然问:
“你爹是不是自己做香囊了?”
二柱子点点头。
“哼,”
陈婆婆冷笑一声,那笑声像用指甲刮玻璃:
“不知好歹的东西,老规矩能破?这香囊,得用‘引子’才能灵。”
“啥引子?”我忍不住问。
陈婆婆的头慢慢转过来,半瞎的眼睛对着我,嘴角咧开个奇怪的弧度:
“死人的灰。”
我和二柱子吓得魂都飞了,转身就跑。
跑回二柱子家,他爹己经开始说胡话,嘴里喊着
“别缠我”
“我错了”
腿上的伤口发黑,流出来的血不是红的,是紫黑的,像烂掉的桑葚。
没过多久,二柱子他爹就断气了。
死的时候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见什么吓破胆的东西,手里还攥着自己做的那个香囊,布都被捏烂了。
这事过后,村里没人再敢自己做香囊,每年端午,陈婆婆家门口的队排得更长。
可我总觉得那香囊不对劲,尤其是到了夜里,挂在门后的香囊会“沙沙”响,像是里面的东西在动。
那年秋天,我去后山砍柴,路过乱葬岗。
我们村的乱葬岗在山坳里,埋的都是些没儿没女的孤魂,坟头连块碑都没有,只有些歪歪扭扭的土堆。
那天风大,吹得纸幡“哗啦啦”响,我正想赶紧走,突然看见乱葬岗边上有个影子在刨土。
走近了一看,是陈婆婆。
她拄着枣木拐杖,跪在一个新坟前,手里拿着把小铁铲,正往黑陶碗里装坟头土。那新坟没立碑,土还是湿的,我认出那是前几天病死的张寡妇的坟。
她铲了半碗土,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些烧剩下的纸灰,混着坟头土,在碗里搅了搅,然后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揣进怀里。
我吓得大气不敢出,躲在树后面看。
她站起身,拄着拐杖往回走,路过我藏身的树时,突然停住了,幽幽地说:
“看见啥了?”
我腿一软,瘫在地上。
她慢慢走过来,半瞎的眼睛好像能看见我,嘴角又咧开那个奇怪的弧度:
“别怕,这香囊里的灰,是‘替身’的灰。每年端午,得找个新死的人,取他的坟头土和纸灰,混在一起,才能镇住那些‘东西’。”
“镇……镇啥?”
我牙齿打颤。
“镇五毒?”
她笑了,笑得更吓人:
“是镇那些死在五毒手里的冤魂。以前村里没这规矩的时候,每年端午都要死好几个人,被蛇咬,被蝎子蛰,有的还会疯疯癫癫地跳进河里淹死,都说像是被啥东西拽下去的。”
她顿了顿,拐杖往地上戳了戳:
“后来来了个游方道士,说我们村的河湾处聚着怨气,是以前被五毒害死的人,没处投胎,就借着端午出来找替身。要想保平安,就得做香囊,用新死的人的灰当引子,让冤魂以为有了替身,就不会再害人了。”
我听得头皮发麻:
“那……那用了香囊的人,会咋样?”
“能咋样?”
陈婆婆的声音低了下去:
“香囊是‘借运’,把死人的运借过来,挡过这一劫。可借了,总得还……”
她没再说下去,拄着拐杖慢慢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山路上,突然觉得手里的柴刀变得无比沉重。
第二年端午,我没去求陈婆婆的香囊。
我妈急得跳脚,要去给我求,被我死死拦住。我说我宁愿被蛇咬,也不要那裹着尸灰的玩意儿。
那天夜里,我睡得正香,突然觉得胳膊上一阵刺痛,像被针扎了。
开灯一看,胳膊上起了个红疹子,越来越大,很快肿成个包,疼得钻心。
我想起陈婆婆的话,心里发慌,刚想叫醒我妈,就听见窗外有声音。
像是有人在挠玻璃,“沙沙沙”的,跟香囊里的声音一模一样。
我壮着胆子走到窗边,往外看。
月光下,院子里站着个黑影,矮矮的,像是个女人,穿着件红衣服,头发很长,垂到地上。
她背对着我,手里拿着个东西,正往窗户上蹭——是个红布香囊,跟陈婆婆做的一模一样。
“借了,总得还……”
黑影突然开口,声音尖得像猫叫,却又有点像张寡妇的声音。
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刚跑到门口,就听见“啪”的一声,像是香囊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胳膊上的包开始发痒,越来越痒,我忍不住去挠,一挠就掉下来块皮,露出下面鲜红的肉。
第二天一早,我妈发现我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赶紧把我送到镇上的医院。
医生说我是被毒虫咬了,毒素扩散得很快,再晚来一步就没命了。
躺在医院里,我迷迷糊糊地看见陈婆婆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拿着个新的香囊,正往我枕头底下塞。
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听见她说:
“傻孩子,哪有不还的道理……今年,就用你的‘替身’吧。”
等我醒过来,胳膊上的伤己经好了,枕头底下果然有个红布香囊。
我吓得赶紧扔了,可那股土腥气总也散不去,像粘在了我身上。
出院回村,才知道陈婆婆死了。
就在我被送到医院的那天夜里,她被发现吊死在自己屋里,脖子上缠着五色线,脚下掉着个黑陶碗,碗里的灰撒了一地。
村里人说,她是没找到新的“引子”,被冤魂拖去当了替身。
从那以后,村里没人再做香囊。
端午的时候,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敢出门。
可每年端午夜里,总有人听见村西头传来“沙沙”声,像是有人在做香囊,又像是有人在挠窗户。
去年我回村,路过陈婆婆的破屋,看见门楣上还挂着串艾草,黑得像炭。
窗户洞还在,我忍不住又扒着看了一眼。
屋里空荡荡的,灶台上的油灯亮着,昏黄的光里,好像有个佝偻的影子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捏着红布,往里面塞着灰白色的粉末。
风从破洞里吹进来,带着股熟悉的土腥气。
我吓得转身就跑,跑了老远,回头一看,看见破屋门口站着个黑影,手里拿着个红布香囊,正对着我这边晃。
那香囊在风里“沙沙”响,像有人在里面说话,又像有人在笑。
我知道,陈婆婆没走,她还在做香囊。
或许,她早就成了香囊里的“引子”,年复一年地,等着下一个需要“借运”的人。
而那些被借走的运,那些没还的债,终究会在某个端午夜里,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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