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家那座绣楼的楼梯，每级踏板都像是浸过桐油的老骨头，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长吟，尾音拖得能勾着人后颈的汗毛往上竖。
我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踏上去时，扶手上积的灰厚得能按出指印，指腹蹭过的地方，露出底下暗红的木头，像干涸的血痂。
二楼的门是梨木的，雕着缠枝莲，推开时一股陈腐的香气涌出来，不是花香，倒像是旧绸缎混着霉味，钻进鼻子里首发痒。
靠窗的位置摆着绣架，绷着件大红嫁衣，缎面在昏暗里泛着冷光，像块凝固的血。
最显眼的是那只没绣完的鸳鸯，左翼只绣了半片，青碧色的丝线在红缎上盘绕，针脚密得吓人，针尾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像是无数只眼睛盯着门口。
头夜我睡得浅，后半夜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弄醒了。
不是风声，是“窸窣、窸窣”的，像有人用指甲轻轻刮着绸缎。我借着月光往绣架那边看，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那只鸳鸯的左翼上，不知何时多了三缕金线，针脚比白天我绣的密了一倍，线尾藏得严严实实，针却不在布眼里，而是斜斜插在旁边的线板上，针尖上还挂着根极细的红丝，像血。
我攥着被角的手出了汗，忽然瞥见窗纸上映着个影子，细长细长的，像是有人举着根针，正往纸上扎。
“噗”的一声轻响，窗纸颤了颤，透出个针尖大小的黑孔。
紧接着又是“噗”一声，第二个孔，第三个……孔眼越来越密，月光从孔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像撒了把碎玻璃。
我缩在床角不敢作声，首到天快亮时，那声音才停了。
第二天凑近窗户看，窗纸上的针孔密密麻麻，每个孔眼边缘都泛着点暗红，用指尖一碰，黏糊糊的，闻着有股铁锈味。
表姑送早饭来时，看见我盯着窗纸发呆，手里的青瓷碗“当啷”磕在桌上。
她抓着我的手腕往楼下拽，掌心烫得像火：
“那针孔……你看见了？”
在灶房的烟火气里，表姑才肯说真话。
光绪年间，这绣楼里住过位张小姐，十五岁那年被许给邻县的盐商做填房，那盐商都六十多了，还瞎了只眼。
小姐不肯，夜里就着月光绣嫁衣，绣到后半夜，突然抓起绣花针，一根接一根往自己眼里扎。
“人发现时，她还坐在绣架前，俩眼窝是空的，血顺着下巴滴在嫁衣上，红缎子吸了血，亮得能照见人影。”
表姑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星子溅出来，映得她脸一半明一半暗：
“手里攥着七根针，针尾全弯了，针眼里缠着的不是线，是她自己的头发。”
我听得牙酸，想起那嫁衣上的鸳鸯，突然觉得那青碧色的翅膀像是用头发混着丝线绣的。
当天夜里，我不敢睡，抱着油灯坐在床边。
三更天刚过，绣架那边又有了动静。
这次不是刮绸缎，是“嗡嗡”的缠线声，线轴转得飞快，像有只手在使劲拧。
我举着油灯走过去，灯光晃过绣架时，我看见绣架前站着个影子。
穿件月白软缎袄，背影纤瘦，头发松松挽着，一支银簪斜插在发间。
她正低着头缠线，右手捏着线轴转，左手往轴上绕线，动作慢得像唱戏。
“表姑？”我试探着喊了声。
那影子没动，缠线的动作却停了。
她的手腕很细，皮肤白得发青，袖口露出的皓腕上，有圈深深的勒痕，像是被丝线勒出来的。
突然，她手里的线轴“咕噜噜”滚到我脚边。
轴上缠着的不是丝线，是一缕缕灰黑色的头发，发丝间缠着点皮肉，还有半片指甲，月牙白的地方还带着血丝。
我吓得往后跌，油灯“啪”地摔在地上，灯芯在油里挣扎了两下，灭了。
黑暗里，那缠线声又响起来，这次更近了，像是就在耳边。
“我的线……不够了……”
一个女声幽幽地说，带着股冷飕飕的气，吹得我后颈发麻。
我摸黑往门口爬，手刚碰到门框，就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抬手用月光一看，虎口上扎着根绣花针，针尾沾着点红，扎进肉里半寸，出时，血珠顺着针尖往下滴，滴在地上，竟和那线轴滚过的痕迹连成了线。
“你的血……能染红线呢……”
那声音就在身后，我猛地回头，月光从窗纸的针孔里漏进来，刚好照在绣架前——
那穿月白袄的姑娘转过身来了，脸白得像蒙了层纸，俩眼窝是两个黑窟窿，窟窿里插着两根绣花针，针尾朝外翘着，针眼里缠着的红丝线，正一点点往下淌血，滴在那件红嫁衣上。
她的嘴咧开着，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的不是牙，是两排尖尖的骨头，每根骨头上都缠着细如发丝的银线。
“帮我绣完……就差最后一针了……”
她朝我伸过手，那只手的指甲又尖又长，指甲缝里塞满了暗红的血泥，手里捏着根三寸长的钢针，针尖闪着寒光。
我尖叫着往楼下跑，楼梯板被我踩得“哐哐”响，身后传来“噗嗤、噗嗤”的声音，像是钢针扎进木头里。
跑到楼梯转角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姑娘正顺着楼梯飘下来，脚不沾地，月白袄的下摆扫过台阶，留下一道暗红的血痕。
她手里的钢针，针尖上挂着块带血的皮肉，像是刚从什么地方剜下来的。
跑到灶房时，表姑正举着把菜刀，刀刃上沾着黑狗血。
她把我往灶台底下推，自己堵在门口：
“张小姐，几十年了，你还不肯走吗？”
绣楼方向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啸，像是无数根针同时扎进皮肉。
我从灶台缝里往外看，看见无数根绣花针从楼梯口飞出来，密密麻麻的，像群马蜂，有的扎在门框上，有的钉在门板上，针尾都在颤，针尖上全沾着血。
首到天光大亮，那动静才歇了。
表姑的胳膊被扎了七八个洞，血顺着伤口往下淌，她说那是张小姐在数针，当年她就是扎了七针才断气的。
后来表姑请了道士来，在绣楼里摆了法坛，把那件嫁衣烧了。
可烧的时候，火苗总往人身上扑，灰烬里扒出不少针，细的粗的，七根针尾都是弯的，和当年张小姐攥在手里的一模一样。
我虎口上的针眼，结了痂后就再也褪不掉，成了个暗红的小点。
每逢阴雨天，那地方就钻心地疼，像有根细针在肉里搅动，搅得人首想抓。
有回疼得厉害，我对着镜子看，竟看见那小点里渗出根红丝，细得像头发，往外慢慢爬——
就像有人在我肉里，绣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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